第四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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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裡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夥計打著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餵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抬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麼,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朧口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麼表情,心裡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麼印象,也不該是關於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隻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茶,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著燭火的微光,我撐著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餘光掃在我包紮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麼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麼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嘆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麼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麼更加有用的藉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鬆鬆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麼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瘸,可我確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里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著我左手的那隻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紮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將腦袋埋進手臂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瑋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麼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君瑋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麼會愛上我的來著?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一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恆,可我已沒有那麼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著花樣來討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並非歸於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時被稱為劍痴。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將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一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乾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跡。於是,婦人將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里迢迢而來卻不見想像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一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一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麼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穎川並不如想像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麼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裡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並不怎麼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著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瑋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瑋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麼,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菜里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瑋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麼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

  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里著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問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著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檐下,外間茶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著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都是為我準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瑋~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麼顯出愣怔神色,不確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一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著他,「不知公子可不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子聞,當今天下於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裡得知惠一師父是個,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裏白吃白喝了很多,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一年,著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有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積的一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更高明的並非變幻多少套繁複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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