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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會後悔的。

  李小男笑笑說,不怕後悔,就怕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

  那天晚上陳深在李小男的屋子裡坐得很晚,儘管他們並沒有說什麼話。他給了李小男一支櫻桃牌香菸,他們就在一起吞雲吐霧地抽著煙。他們的身邊很快浮起了一層煙霧。接著陳深起身走了,他打開了門,就有一股風迅速地衝進來。這股風衝散了煙霧,而且讓李小男感到了一絲涼意。李小男在沙發上緊了緊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門又合上了。陳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她將那塊還沒有織好的紅色圍巾扔在一邊,然後她突然覺得胃真的開始疼起來了。她抱緊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臉就貼著沙發的絨面。她睜著眼呆呆地看著慘白的燈光均勻地分布和擠滿了整個房間,一隻壁虎一動不動地潛伏在牆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懶洋洋地走下公寓樓的時候,看到蘇三省突然從法國梧桐樹蔭下的一輛車裡鑽出來。蘇三省手裡拎著一長串紙包的中藥。陽光射下來,被一堵牆擋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把那串藥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處決以前,陳深帶著理髮剪子去了關押唐山海的優待室。門被打開的時候,唐山海背對著他站在臉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長,像一棵松樹。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陳深發現他的鬍子颳得青青的,臉容整潔,身上穿著的西裝乾淨而筆挺。他沖陳深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那天陳深為唐山海理了一個發。其實唐山海的頭髮並不長,但還是十分高興地讓陳深替他剪了頭。有那麼一瞬,陳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來,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頭拈掉了。唐山海說,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陳深知道這是唐山海在掩飾。那天陳深十分細心地為唐山海撣去了圍單上的碎發,然後拉著唐山海站起來。他們微笑著,面對面卻不說話。陳深看著唐山海點著了最後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時候,唐山海把雪茄掐滅了,認真地拉過陳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陳深的手心裡,輕聲說,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陳深把手合攏,然後他走出了優待室的鐵門。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後背上,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許的灼熱。

  在小樹林,畢忠良親自監刑。那天他穿著一件長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鏡。陳深覺得隔著這副墨鏡,自己和畢忠良之間的距離是那麼遙遠。埋唐山海的坑已經挖好了,黑而深地對著天空敞開著,仿佛一隻凝視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卻沒有往坑裡走。唐山海說,我要等他來。

  他果然就來了。他是蘇三省。

  蘇三省是匆匆趕來的,他的額頭上還冒著汗珠。他熱氣騰騰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個剛出籠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說你真像一個包子。

  那天唐山海說,兄弟一場,我有話要說。他先是緊緊地抱住了陳深,他的嘴唇就在陳深的耳邊,所以他十分輕地夢囈一般和陳深說,其實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幫我做一件事。

  陳深一言不發。唐山海接著說,你要幫我照顧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愛她。

  陳深仍然一言不發。唐山海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如果行,你就一會兒當著我的面抽一支煙。

  然後唐山海又走到蘇三省的身邊。蘇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張開雙臂。同樣的唐山海緊緊抱住了蘇三省,唐山海拍著蘇三省的後背輕聲說,你會有報應的。

  蘇三省悲涼地說,我也知道會報應的,在有報應之前,我送你先走。

  唐山海微笑著,繼續拍著蘇三省的後背說,那我在那邊等你。

  那天畢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裡,緊抿著嘴一言不發。本來行刑任務是由陳深下達的,那天蘇三省像是突然爆發似的,猛地推開唐山海大吼起來,可以開始了,讓他走!

  陳深望著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深挖的坑,走得十分從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蔭道或者一處公園。唐山海在坑裡站定,他的目光像飛鳥一般在眾人面前掠過,然後仰望著頭頂的樹葉。那些樹葉的間隙里,漏下一些細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駁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臉上。同時落在他臉上的,還有那一鍬一鍬落下來的黑土。

  這時候陳深掏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隨即笑了,他開始唱歌,他唱的是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唐山海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然後隨著泥土沒到他的胸口,他已經被壓迫得發不出聲音了。泥土落到脖子處的時候,唐山海的臉因為血液都往上趕的緣故,已經脹得通紅。畢忠良這時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裡大步流星地走了,緊緊跟著他的是陳深。

  陳深不知道小樹林裡後來發生了什麼。一切都是扁頭告訴他的,蘇三省對著唐山海的頭狠狠地踢了一腳,那時候一道積聚在唐山海頭部的本就將要迸發的血光沖天而起。蘇三省緊咬著的嘴唇卻始終沒有放鬆,他仿佛對唐山海無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樣。

  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訪了福煦村三樓的一間民居。那時候徐碧城正撲在陳深的懷裡淚如雨下,她哭得無比延綿,那發出的聲音簡直就是十里長山的山脊,時高時低。有時候,她緊緊咬住陳深肩上的肉不放,陳深感到了疼痛,等她鬆開嘴的時候肩膀上已經濕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時李小男跟著陳深來到了這兒。透過窗縫,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陳深的懷裡不停地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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