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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來要……來投…… 阿Q胡裡胡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 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伙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 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 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裡了。他第二次抓出柵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 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 沒有。

  於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並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裡。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 魂飛魄散 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 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fèng,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並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 行狀 上的一個污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於是他睡著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裡了,拍案打凳的說道, 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裡?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 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而把總卻道, 請便罷! 於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著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 你還有什麼話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 沒有。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因為這很像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後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麼?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口皇〕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於是有些詫異了:怎麼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遊街,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 嚓 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馬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裡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鬥》里的 悔不該…… 也太乏,還是 手執鋼鞭將你打 罷。他同時想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於是 手執鋼鞭 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 阿Q在百忙中, 無師自通 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 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

  至於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於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啕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啕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老的氣味。

  至於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於被槍斃呢?而城裡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分章發表於北京《晨報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為這篇小說的俄文譯本寫過一篇短序,後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又寫過《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收在《華蓋集續編》中,都可參看。

  ⑵ 立言 :我國古代所謂 三不朽 之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國大夫叔孫豹的話: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⑶ 名不正則言不順 :語見《論語·子路》。

  ⑷內傳:小說體傳記的一種。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給《阿Q正傳》日譯者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 昔日道士寫仙人的事多以內傳題名。

  ⑸ 正史 :封建時代由官方撰修或認可的史書。清代乾隆時規定自《史記》至《明史》歷代二十四部紀傳體史書為 正史 。 正史 中的 列傳 部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傳記。

  ⑹宣付國史館立 本傳 :舊時效忠於統治階級的重要人物或所謂名人,死後由政府明令褒揚,令文末常有 宣付國史館立傳 的話。歷代編纂史書的機構,名稱不一,清代叫國史館。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及國民黨政府都曾沿用這一名稱。

  ⑺迭更司(1812-1870):通譯狄更斯,英國小說家。著有《大衛·科波菲爾》、《雙城記》等。《博徒別傳》原名《勞特奈·斯吞》,英國小說家柯南·道爾(1859-1930)著。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韋素園信中曾說: 《博徒別傳》是RodneyStone的譯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傳》中說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誤記。

  ⑻ 引車賣漿者流 所用的話:指白話文。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給日本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 引車賣漿,即拉車賣豆腐漿之謂,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時,蔡元培氏為北京大學校長,亦系主張白話者之一,故亦受到攻擊之矢。

  ⑼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漢書·藝文志》中分古代諸子為十家: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並說: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為也。

  ⑽《書法正傳》:一部關於書法的書,清代馮武著,共十卷。這裡的 正傳 是 正確的傳授 的意思。

  ⑾ 著之竹帛 :語出《呂氏春秋·仲春紀》: 著乎竹帛,傳乎後世。 竹,竹簡;帛,絹綢。我國古代未發明造紙前曾用來書寫文字。

  ⑿茂才:即秀才。東漢時,因為避光武帝劉秀的名諱,改秀才為茂才;後來有時也沿用作秀才的別稱。

  ⒀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後錢玄同等人在《新青年》雜誌上開展關於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母拼音的討論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給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 主張使用羅馬字母的是錢玄同,這裡說是陳獨秀,系茂才公之誤。

  ⒁《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學塾所用的識字課本之一,宋初人編纂。為便於誦讀,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郡名百家姓》則在每一姓上都附註郡(古代地方區域的名稱)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趙為 天水 、錢為 彭城 之類。

  ⒂胡適之(1891-1962):即胡適,安徽績溪人,買辦資產階級文人、政客。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滸傳〉考證》中自稱 有歷史癖與考據癖 。

  ⒃ 行狀 :原指封建時代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屬撰寫。這裡泛指經歷。

  ⒄土谷祠:即土地廟。土谷,指土地神和五穀神。

  ⒅ 文童 :也稱 童生 ,指科舉時代習舉業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⒆狀元:科舉時代,經皇帝殿試取中的第一名進士叫狀元。

  ⒇押牌寶:一種賭博。賭局中為主的人叫 樁家 ;下文的 青龍 、 天門 、 穿堂 等都是押牌寶的用語,指押賭注的位置; 四百 、 一百五十 是押賭注的錢數。

  ①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據《淮南子·人間訓》: 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馬良,其子好騎,墮而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控弦而戰,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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