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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後來又看了兩天,麻袋的數目,記不清楚了,但奇怪,這時以考察歐美教育馳譽的y次長(17),以講大話出名的c參事(18),忽然都變為考古家了。他們和f總長,都“念茲在茲”(19),在塵埃中間和破紙旁邊離不開。凡有我們檢起在桌上的,他們總要拿進去,說是去看看。等到送還的時候,往往比原先要少一點,上帝在上,那倒是真的。

  大約是幾葉宋版書作怪罷,f總長要大舉整理了,另派了部員幾十人,我倒幸而不在內。其時歷史博物館籌備處已經遷在午門,處長早換了yt(20);麻袋們便在午門上被整理。yt是一個旗人,京腔說得極漂亮,文字從來不談的,但是,奇怪之至,他竟也忽然變成考古家了,對於此道津津有味。後來還珍藏著一本宋版的什麼《司馬法》(21),可惜缺了角,但已經都用古色紙補了起來。

  那時的整理法我不大記得了,要之,是分為“保存”和“放棄”,即“有用”和“無用”的兩部分。從此幾十個部員,即天天在塵埃和破紙中出沒,漸漸完工——出沒了多少天,我也記不清楚了。“保存”的一部分,後來給北京大學又分了一大部分去。其餘的仍藏博物館。不要的呢,當時是散放在午門的門樓上。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毀了罷,免得失火。

  不,據“高等做官教科書”所指示,不能如此糙糙的。派部員幾十人辦理,雖說倘有後患,即應由他們負責,和總長無干。但究竟還只一部,外面說起話來,指摘的還是某部,而非某部的某某人。既然只是“部”,就又不能和總長無幹了。

  於是辦公事,請各部都派員會同再行檢查。這宗公事是靈的,不到兩星期,各部都派來了,從兩個至四個,其中很多的是新從外洋回來的留學生,還穿著嶄新的洋服。於是濟濟蹌蹌,又在灰土和廢紙之間鑽來鑽去。但是,說也奇怪,好幾個嶄新的留學生又都忽然變了考古家了,將破爛的紙張,絹片,塞到洋褲袋裡——但這是傳聞之詞,我沒有目睹。

  這一種儀式既經舉行,即倘有後患,各部都該負責,不能超然物外,說風涼話了。從此午門樓上的空氣,便再沒有先前一般緊張,只見一大群破紙寂寞地鋪在地面上,時有一二工役,手執長木棍,攪著,拾取些黃綾表簽和別的他們所要的東西。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毀了罷,免得失火。

  不。f總長是深通“高等做官學”的,他知道萬不可燒,一燒必至於變成寶貝,正如人們一死,訃文上即都是第一等好人一般。況且他的主義本來並不在避火,所以他便不管了,接著,他也就“下野”了。

  這些廢紙從此便又沒有人再提起,直到歷史博物館自行賣掉之後,才又掀起了一陣神秘的風波。

  我的話實在也未免有些煞風景,近乎說,這殘餘的廢紙里,已沒有什麼寶貝似的。那麼,外面驚心動魄的什麼唐畫呀,蜀石經(22)呀,宋版書呀,何從而來的呢?我想,這也是別人必發的質問。

  我想,那是這樣的。殘餘的破紙里,大約總不免有所謂東西留遺,但未必會有蜀刻和宋版,因為這正是大家所注意搜索的。現在好東西的層出不窮者,一,是因為闊人先前陸續偷去的東西,本不敢示人,現在卻得了可以發表的機會;二,是許多假造的古董,都掛了出於八千麻袋中的招牌而上市了。

  還有,蔣先生以為國立圖書館“五六年來一直到此刻,每次戰爭的勝來敗去總得糟蹋得很多。”那可也不然的。從元年到十五年,每次戰爭,圖書館從未遭過損失。只當袁世凱稱帝時,曾經幾乎遭一個皇室中人攘奪,然而倖免了。它的厄運,是在好書被有權者用相似的本子來掉換,年深月久,弄得面目全非,但我不想在這裡多說了。

  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易保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將東西糟完,倘是內行,他便將東西偷完。而其實也並不單是對於書籍或古董。

  一九二七,一二,二四——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大內檔案”指清朝存放於內閣大庫內的詔令、奏章、硃諭、則例、外國的表章、歷科殿試的卷子以及其他文件。內容龐雜,是有關清朝歷史的原始資料。

  (3)羅振玉參看本卷第389頁注(7)。辛亥革命以後,他曾在文章中咒罵武昌起義為“盜起湖北”,又自稱“不忍見國門”;但他後來寓居天津,仍往來京津,常到故宮“朝見”廢帝溥儀,並與一般遺老和日本帝國主義分子進行復辟的陰謀活動。一九二二年春,歷史博物館將大內檔案殘餘賣給北京同懋增紙店,售價四千元;其後又由羅振玉以一萬二千元買得。一九二七年九月,羅振玉又將它賣給日本人松崎。

  (4)金梁字息侯,駐防杭州的漢軍旗人。清光緒進士,曾任京師大學堂提調、奉天新民府知府。民國後是堅持復辟的頑固分子。這裡是指他在《東方雜誌》第二十卷第四號(一九二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發表的《內閣大庫檔案訪求記》一文。《東方雜誌》,綜合性刊物,商務印書館出版,一九○四年三月在上海創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十四卷。

  (5)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近代學者。著有《宋元戲曲史》、《觀堂集林》、《人間詞話》等。他一生和羅振玉的關係密切,在羅的影響下,受清廢帝溥儀的徵召,任所謂清宮“南書房行走”;後於一九二七年六月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投水自殺。

  (6)蔣彝潛事跡不詳。他的《論檔案的售出》一文,載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7)sandwich英語:夾肉麵包片。音譯三明治。

  (8)sentimental英語:感傷的。按蔣彝潛的文章中充滿“追悼”、“痛哭”、“去了!東渡!——一部清朝全史!”等語句。

  (9)“國朝”封建時代臣民稱本朝為“國朝”,這裡是指清朝。

  辛亥革命以後,羅振玉在文章中仍稱清朝為“國朝”。

  (10)胡玉縉(1859—1940)字綏之,江蘇吳縣人。清末曾任學部員外郎、京師大學堂文科教授。著有《許廎學林》等書。

  (11)南菁書院在江蘇江陰縣城內,清光緒十年(1884)江蘇學政黃體芳創立,以經史詞章教授學生,主講者有黃以周、繆荃孫等人。曾刻有《南菁書院叢書》、《南菁講舍文集》等。

  (12)夏曾佑(1865—1924)字穗卿,浙江杭縣(今餘杭)人。

  光緒進士。他在清末與譚嗣同、梁啓超等提倡新學,參加維新運動。一九一二年五月至一九一五年七月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

  他所著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從上古起到隋代止,共二卷,商務印書館出版。後改名為《中國古代史》,列為該館編印的《大學叢書》之一。

  (13)f先生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書家。一九一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一九年五月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

  著有《藏園群書題記》等書。

  (14)g主事不詳。

  (15)殿試又叫廷試,皇帝主持的考試。殿試分三甲錄取,第一甲賜進士及第,錄取三名(狀元、榜眼、探花),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16)實錄封建王朝中某一皇帝統治時期的編年大事記,由當時的史臣奉旨編寫。因材料較豐富,常為後來修史的人所採用。

  (17)y次長指袁希濤(1866—1930),字觀瀾,江蘇寶山人。

  曾任江蘇省教育會會長,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九年間先後兩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長等職。

  (18)c參事指蔣維喬,學竹莊,江蘇武進人。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七年間先後三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參事。

  (19)“念茲在茲”語見《尚書·大禹謨》。念念不忘的意思。

  (20)yt指彥德,字明允,滿洲正黃旗人,曾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郎中、京師學務局長。他在這“大內檔案”中得到蜀石經《穀梁傳》九四○余字。(羅振玉亦得《穀梁傳》七十餘字,後來兩人都賣給廬江劉體乾;劉於一九二六年曾影印《孟蜀石經》八冊。)

  (21)《司馬法》古代兵書名,共三卷,舊題齊司馬穰苴撰,但實為戰國時齊威王諸臣輯古代司馬(掌管軍政、軍賦的官)兵法而成;其中曾附及田穰苴用兵的方法,所以稱為《司馬穰苴兵法》,後來《隋書·經籍志》等就以為是他所撰。

  (22)蜀石經五代時後蜀皇帝孟昶命宰相毋昭裔楷書《易》、《詩》、《書》、三《禮》、三《傳》、《論》、《孟》等十一經,刻石列於成都學宮。

  這種石刻經文的拓本,後世稱為蜀石經。因為它是歷代石經中唯一附有注文的一種,錯字也比較少,所以為後來研究經學的人所重視。

  擬豫言

  ——一九二九年出現的瑣事

  有公民某甲上書,請每縣各設大學一所,添設監獄兩所。

  被斥。

  有公民某乙上書,請將共產主義者之產業作為公產,女眷作為公妻,以懲一儆百。半年不批。某乙忿而反革命,被好友告發,逃入租界。

  有大批名人學者及文藝家,從外洋回國,於外洋一切政俗學術文藝,皆已比本國者更為深通,受有學位。但其尤為高超者未入學校。

  科學,文藝,軍事,經濟的連合戰線告成。

  正月初一,上海有許多新的期刊出版,(2)本子最長大者,為——

  文藝又復興。文藝真正老復興。宇宙。其大無外。至高無上。太太陽。光明之極。白熱以上。新新生命。新新新生命。同情。正義。義旗。剎那。飛獅。地震。阿呀。真真美善。……等等。

  同日,美國富豪們聯名電賀北京檢煤渣老婆子等,稱為“同志”(3),無從投遞,次日退回。

  正月初三,哲學與小說同時滅亡。

  有提倡“一我主義”者,幾被查禁。後來查得議論並不新異,著無庸議,聽其自然。

  有公民某丙著論,謂當“以黨治國”(4),即被批評家們痛駁,謂“久已如此,而還要多說,實屬不明大勢,昏憒胡塗”。

  謠傳有男女青年四萬一千九百二十六人失蹤。

  蒙古親近赤俄,公決革出五族,以僑華白俄補缺,仍為“五族共和”,各界提燈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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