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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這是他真切的感激,他不止一次地在回憶錄談及此事,可見印象之深刻。我想,他晚年那麼認真寫回憶魯迅的文章,亦有報答長兄的心愿吧?當人死後,才幡然醒悟,這是人生的悲哀。周作人“不知外事”的呆氣,由此或可略見一斑。但他後來於魯迅研究史料上所做的貢獻,我以為是功德無量的。歷代研究魯迅者,所得的資料,一是出自許壽裳,一是出自周作人。兩人關於魯迅早期生活的回憶文獻,如今已成珍品和經典之作。寫作此書時,我查閱周作人寫下的幾本著作,常有連連的嘆息。從某種意義上說,周作人已還了魯迅的債吧?他在心理上,也覺得對得起自己的哥哥。這筆歷史的舊帳,便在這樣孤寂的耕耘中,被了結了。

  周作人筆下的魯迅,在晚年已發生了變化,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打撈歷史的舊跡了。他寫魯迅的故家,魯迅的青少年時代,魯迅的治學與創作,像一幅幅木刻,在黑白分明的時空里,把已逝的歲月凝成了永久。他能用不動聲色的筆觸,寫生老病死,寫己身的苦樂榮辱,是只有歷經滄桑者才有的境界。那一個個關於故土,關於求學的故事,寫得多麼典雅樸實。那裡幾乎沒有矯情,沒有偽態,在平靜的敘述里,可以感到生命轉瞬即逝的無奈,亦有人性王國的超驗與恆常。如果不是周作人那麼詳細地還原了那一段歷史,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知曉魯迅背景的另外一隅。他把這位文化巨匠的衣食住行,以平凡的筆觸寫出,使我們知道了魯迅平凡中的超人的一面。有人說他是魯迅史料學的奠定者,當並不為過。這些史料與魯迅的思想是永遠也無法分開的一體。周作人實際上已成了魯迅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晚年的周作人談及魯迅時,本著兩個原則,一是把魯迅看成“人”,而不是“神”;二是不以先驗理性演繹作品的思想,而是找出“本事”,以史家的感覺狀寫客體。這是很聰明的做法,我以為是可取的。實際上,他只能,也僅會以此種方式從事魯迅史料的整理工作,舍此,便不是周作人。50年代至70年代,描寫魯迅的書,大多數如今已不忍卒讀,而惟有周作人等少數作品,還長留於世間,這是我們該感謝的。如今翻看《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那麼精美純粹的文字,讀起來常有悠然見真顏的快慰。

  周作人的這些文字,多年來一直是我較喜愛的。我以為這是可信的歷史舊跡,既可看到魯迅生活的背景,又可見出周作人對哥哥的緬懷之情吧?周作人是個懂歷史與藝術的人,所以他的諸多回憶魯迅的文字,都是史學家最關注的內容。他從不寫不關主旨的無聊的東西,倒是對魯迅身上所隱含的文化價值和審美價值的東西,頗為留意,一些重要的歷史之跡,均被勾勒出來了。例如魯迅生活過的“百草園”,他寫得詳細有趣,紹興舊俗與人情掌故,都在不動聲色中湧現了出來。與魯迅有關的人和事,他寫得也十分得體,可謂魯迅事實的最佳的注釋。魯迅在東京的學生生活,他描述得也很好,既無虛張聲勢,也無惡意。周作人對魯迅的治學歷史,也頗為清楚,他在敘述長兄在“補樹書屋”中抄古碑與逛書肆的文字里,可謂將魯迅生活中人們難見的平凡而不俗的一面,還原出來了。讀著這些文章,我看到了周氏兄弟身上共有的文化氣質,在這裡感受不到所謂的神聖,感受不到正襟危坐的學究氣。那些文字都太平常了,可在這無聲的字句里,我們卻可看出兩顆靈魂的默然的交流。在這種交流里,兩人世界動人的一面都精彩地浮現了出來。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20世紀50年代以後,對魯迅小說及現代小說的詮注,是沒有用過這類方式的。這很類似舊文人的箋注的擴寫,但無經學氣,也不像金聖歎與脂硯齋批小說那樣尋微言大義,或應和唱嘆。周作人不闡釋“主義”,亦不附會世上風行之說,只講人物的索隱、故事原型,絕無一絲時代政治餘緒。這很符合他一貫的思想,也可說是他高明的地方。周作人讀解魯迅小說,首先尋找人物的原型,儘可能把魯迅創作的素材理出頭緒;其次是印證小說的民俗風情,這一點尤為出色。例如對孔乙己的分析,對阿Q的感悟,對祥林嫂的理解,有許多地方,是除他而外,別人所難以做到的。《祝福》中的深層文化隱喻,《風波》里的鄉俗資料,他寫得十分到位,可謂抓到了魯迅意識中重要的一隅,我讀了,不禁恍然大悟,明了了其間神秘的東西。周作人是個很懂小說情境的人,他的小說雖寫得不好,但作為理論家,則可位列上乘。例如,世人皆說阿Q意義深遠,但對作品細節的讀解,周作人卻是一流的。他能從阿Q行為中,看到一些文壇掌故和文化的緣起,這是很高明的。由於對魯迅使用的素材較為清楚,他便深味小說細節取捨的高妙之處,且在文中講明,使後世研究者從中獲得巨大的啟示。周作人對魯迅的細讀,在後來的研究者中是不曾出現過的。因此今天看來,已成難得的珍本。20世紀中國大陸的小說批評,一向缺少對文本的細讀,我以為周作人在此可謂是一個典範。“意義”是建立在細讀基礎上的,舍此,文學研究便易走上浮誇之路。現在看來,周作人的思路,確是難得的。他對魯迅研究的貢獻,在未來的研究史上,將不斷被印證出來的。

  這是一個有趣的歷史。周氏兄弟從友誼、反目、攻擊,到最後的理解,中間跨越了半個多世紀。人生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不管當初是怎樣的怨氣十足,也不管如何激烈地衝突過,但那最終的態度,是讓世人釋然的。周作人以大量的精力從事著注釋魯迅的工作,不可不謂功績巨大。一切歷史的恩恩怨怨,都在這寧靜的文字間被消解了。倘若天地間真有靈魂的話,魯迅會有何種感覺?

  注 釋

  [1] 曹聚仁:《魯迅評傳》,268頁,香港新文化出版社印行。

  [2] 《魯迅全集》第十卷,6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3] 《周作人文選》第二卷,261-262頁,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

  [4] 轉引自拙編《被褻瀆的魯迅》,201-202頁,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

  [5] 《周作人文選》第二卷,269頁,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

  [6] 《周作人文選》第二卷,564頁,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

  [7] 《知堂書信》,297頁,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

  [8] 周建人:《魯迅和周作人》。

  [9] 喬峰,即周建人。

  [10] 《魯迅全集》第十一卷,59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1] 《魯迅全集》第十二卷,12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2] 轉引自錢理群:《周作人傳》,414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13] 參見張菊香、張鐵榮:《周作人年譜》。

  [14] 《周作人文選》第一卷,372-373頁,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

  [15] 周作人:《致鮑耀明》,載《知堂書信》,413頁,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

  [16] 轉引自拙編:《被褻瀆的魯迅》,3頁,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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