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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精神上的困頓是深重的。他在紛紜複雜的新舊文化的撞擊中,一直處於矛盾的境地。還是在學生時代,他的思想中就有“外國人道主義、革命思想,也有傳統的虛無主義,金聖歎梁任公的新舊文章的影響混雜地拼在一起”。這種矛盾的核心,乃是他對人的個體存在意義的困惑,以及這種困惑所給他帶來的對藝術的神往。周作人似乎感到,在真正的藝術王國里,人的內在焦慮與惶惑,都可以得到一種快意的撫慰。因此這時他的文藝觀更多的還是充滿著理想主義的特色,希望在文學中建立一個真正具有人的生命價值與審美價值的世界。他深深意識到,只有在純粹的藝術情境中,才有可能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片精神的原野。於是他在散文隨筆中構建了一座獨特的審美世界,在清淡優雅的吟哦中,他尋找到了一塊自己的園地。

  他那樣執著地沉湎在小品文的創作里,把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審美意識,幾乎都融化在那片素雅的王國。周作人在娓娓的閒談中,從塵世的瑣碎的場景、事件里,捕捉著屬於人自己的那種情趣。喝茶、看雨、飲食起居,在作者眼裡都浮上了一層古樸的氣韻。作者在普通的、司空見慣的風俗里,體味到了人間的美味,他寫故鄉的野菜,恍然地把人引進一幅清秀的山水畫中;他寫記憶中的烏篷船,仿佛使人喝了一杯醇酒,香味裊裊地往人心中盪去,請看《烏篷船》的描寫:

  ……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蓼和白苹,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鑑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於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薜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於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3]

  這確實是一個美的世界。周作人的審美格調把人的情感淨化得清泉般純潔。他似乎不願意放過曾呈現在自己心頭的各種舒適的瞬間感覺。慢慢地品嘗,細細地咀嚼,就像隱居在深山老林體察著瞬間的永恆一樣,他把風俗世界神聖化了。這多少使我們想起了陶淵明“悠然見南山”式的餘韻。周作人大概覺得,這種飄然的感覺,正是最為甜美的、人性的東西。人的情感的對象化,以及對象世界的神奇化,正是周作人散文創作中自我的最為愜意的表現。因為在這裡,人的主體與客體世界處於一種和諧的共振之中,人的自由本性在客體世界中得到了適宜的外化。周作人在超功利的純粹的審美靜觀之中,創造了一幅幅古典化的美的境界。這其中包容著他對世界、對人自身以及人的世俗性與超越性的複雜的態度。

  生活的藝術化與藝術的生活化,是周作人許多散文的精髓所在。他十分看重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滋味”,因而他的散文大多是些平凡瑣碎生活的奇妙的掠影。周作人很少去找尋奇異的景觀來抒發內心的衝動。他大約不喜歡過於狂熱和偏激的情緒,只是一味壓低喉舌,清淡自如地回味著生活中的藝術韻致。這種情調在《雨天的書》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面是玄遠雋永的境界,一方面又帶有遠離現實的孤傲之態;一方面是理想主義的脈脈溫情,一方面又隱含著迴避人生困惑的虛妄的情緒。這種平和的文體所呈現出的溫柔的幻境,體現了作者對生命形態的有限性以及這種有限性所蘊含的無限性的神往。周作人視角中的自然、社會、人都被藝術化了,他撇開了交織在人世中一切陰鬱的影子,試圖在塵世中尋找最為單純、最為和諧的精神樂趣。美是什麼呢?在周作人的筆下,美作為人生的一種固有的存在,瀰漫在生命的時空之中。但這種美不是激昂沖盪、崇高的情感,而是人的愛與幻想所交織的寧靜與安詳的氛圍;不是人的自由意識漫無邊際的流淌,而是有節制的、古典化的肅穆與玄遠。在周作人的筆下,永遠無法找到尼采式的超人的悲哀以及魯迅式的撼人心魄的悲劇意識。美對於他來說,乃是生命和諧的、有序的情致,它所呈現出的人的本質的自由性,更多的是具有田園式的格調:沒有都市的喧囂,沒有現代人的浮躁,一切都停留在永恆的凝固之中。周作人覺得,在東方的亞細亞式的生活方式里,靜謐的、恬適的節奏所帶來的藝術境界,正是人的生命最為安寧、最為適宜的表現。

  因此,完全可以說,周作人在散文天地里所發現和創造的,已與他在《人的文學》中所倡導的人的崇高、健全的理性發生了某種偏離,古典的溫情逐漸占據了他心靈的天地。他越來越趨於對人的內在感覺的描述,而擯棄了對外在感覺的表現。遠古的士大夫的中庸平和的心態構成了他許多散文的核心。於是,現代西方的人文主義的最為重要的精神信條在他那裡瓦解了,除了自由意識之外,所剩下的僅僅是中國古代小品文所保留的“性靈”與“雅趣”。周作人確乎是在自得其樂地玩著文學,他悠然地造訪著先人的田園式的精神境界。他的思想與審美情趣可以說已由現代退回到了古典主義的懷抱。

  無疑,這一切不過是他政治上的烏托邦的藝術化的顯現而已。對人性的詩意的勾勒除了使他得到了一絲人道主義的心理滿足外,大概更多的留給他的還是一種苦澀吧?他在《自己的園地·序一》中說:“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但我還在尋求——這是人生的弱點——想像的友人,能夠理解庸人之心的讀者。我並不想這些文章會於別人有什麼用處,或者可以給予多少怡悅;我只想表現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此外並無別的目的。”這多少有一點真誠。這表明,在周作人心靈深處,依然遊蕩著難以排泄的苦悶,在飄逸、清淡的藝術韻致中,滲透著他對人的現實性的困惑和悲哀。

  的確,他在擠幹了人生的甜甜的果汁的同時,把苦澀的核也留給了自己。

  喝茶、飲酒固然充滿快意,但這恰恰是因為生活太乏太苦。周作人委實算不上一個樂天派,他所倡導的美文,不過是超越苦悶的“精神幻象”而已。這一點在他後來的《五十自壽詩》中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閒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裡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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