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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開始了,啊?”

  “開始吧,劑量稍大一些,那樣試驗會更準確。”

  秋雲按動手柄,白色細霧瀰漫開來,把丈夫的臉包圍住,周圍瀰漫著熟悉的微酸味兒。為了得出準確的試驗結果,她確實加大了用量。丈夫非常配合,用力把蟻素吸進肺腔。秋雲眼前閃出36年前的情形:被噴灑蟻素的人很快會浮出沉靜的幸福表情,目光中帶著夢遊味道。這種表情她非常熟悉,而且――也有潛意識的依戀,真想再見到它啊。

  十幾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丈夫一直平靜地注視著她,等待著。最終他說:

  “秋雲,我沒有任何感覺,真的沒有。看來這瓶並不是蟻素,或者它已經失效了。”他開玩笑地說,“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我的本性比賴安勝還邪,還在河邊沖洗,用刷子擦,堅硬的塑料須擦著金屬面,磨出笨拙的窸窣聲,如同貓鼠在青瓦屋頂追逐,或者,已經接近尾聲惡,連蟻素也壓制不住。”

  秋雲不免大失所望。她又耐心等了一個小時,終於不得不承認試驗的失敗。想想36年後的一次奇遇最終以這樣平庸的方式結尾,實在心有不甘。她疑惑地說:老高,它怎麼可能失效呢,如果是失效的,它就不可能造成咱們看到的螞蟻朝聖。對她的質疑,丈夫沒有解釋,只是安慰她:

  “別懊喪,你說過的,這個試驗本身就可有可無,成之何喜敗之何憂。我看咱們把剩餘的蟻素照舊密封好,等待以後的機會吧。”

  秋雲沒有再反對,兩人把那個不鏽鋼噴霧器仍蠟封在玻璃瓶中,就像把巴格達的魔鬼重新封到安拉的魔瓶里,然後把玻璃瓶和白茬木箱扔到雜物櫃中。幾天之後,秋雲真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每天跟丈夫開車到處遊逛。過了兩星期,曾發誓不學開車的她突然變了主意,也掏1300元報了名(駕校競爭激烈,學車費又降了300元),如今也是風雨無阻地學駕駛,睡床上還在練習踩離合、掛檔、踩油門。他們的退休生活偶然遇到這顆小石子,被墊得“格登”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正常的行駛。時間一長,秋雲把這個噴霧器、白茬木箱,連同生死未知的顏哲,再度遺忘了。

  大概一個月後,高自遠瞞著妻子,獨自駕車到農場舊址的那道荒崗上,把一個密封堅固的小玻璃瓶埋在顏哲的衣冠冢墳頭上,也就是那支噴霧器原來所在的位置。小瓶裡面裝的是真正的蟻素,因為在上次試驗前,他偷偷把不鏽鋼噴霧器里的液體倒換入這個瓶中,把噴霧器仔細洗淨,另配了形態和味道相似的液體灌裝到噴霧器中。這種假蟻素配製起來很容易,到化學品商店裡買點蟻酸就成。也就是說,那次他做的試驗其實是一次假試驗。他擔心真正的蟻素確如妻子所說的那樣神通廣大,使自己,或妻子,吸入那麼一次後就上癮,就走火入魔,然後全身心投入,去重新開始顏哲未竟的偉大事業!?

  當-然這種可能性不大,但凡事還是小心謹慎為好。關鍵是他根本不相信這玩意兒――可不是不相信蟻素的功效,不,這種蟻素對“個體”的功效已經不用懷疑。但即使對個體有效,他也不相信基於“善的個體”所創建的“整體”。他很反感那樣的機制――一個獨自清醒、霄旰焦勞的上帝,放牧著一群夢遊狀態下的幸福蟻眾。他既不想成為這樣的蟻眾中的一員,也不想當這樣的上帝。那個姓顏的傢伙實際說得很對,他說“並沒有可靠的機制來持續產生出一個個善的、無私的上帝”,這話說得多好!多清醒!可他偏偏逆天而行,非要扮演這個超出他能力的角色。

  還有秋雲,當年她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那個走火入魔的上帝的臉上,做得何等無畏而明斷!自遠對妻子非常佩服。可惜妻子“晚節不保”,36年前就已經清醒過來的她,到55歲時反倒又生出一點反覆。所以,他一定得保護妻子不要陷進去。

  本性自私的人類,磕磕絆絆的,最終走到今天的文明社會,而且顯然比野蠻時代多一些善,多一些“利他天性”,這說明上帝的設計還是很有效的。而螞蟻社會呢,在顏哲父子心中恁般偉大的螞蟻社會,今天仍舊停滯在8000萬年前那個水平上,不再發展,是僵化的、低水平的。你能瞎說螞蟻社會比人類社會高明?所以――咱們還是按老路走下去吧,說不定,自私基因才是歷史發展的最基本動力。

  現在他把那瓶蟻素原璧歸還了。如果那位姓顏的先生沒死,如果這瓶玩意確實是他最近放在這兒、意在向秋雲宣布他的存在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得到了回答:

  你的寶貝我們已經見了(你看連包裝都換了)。現在請你拿回去,該咋搗騰,你照舊一個人搗騰吧。至於我家秋雲呢,恕不奉陪了,我還指著她給我洗衣做飯、一塊兒出門遊玩、冬天睡覺為我捂腳呢。

  他對著顏先生的衣冠冢念誦了這段話,把墳頭上的草皮理好,笑哈哈地離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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