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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在獄中相見皆是感慨萬千,未及說話,王語嫣已失聲痛哭。王語嫣自幼與慕容復一同長大,慕容氏與王氏兩家在姑蘇雖算不得名聲顯赫可也一向錦衣玉食。那時雖有慕容夫人時時逼迫她表哥用功,可在生活上慕容復的確從未受過什麼委屈。及至他長成後親自主持家業,行商、入仕,雖一路波折坎坷,可又哪裡吃過這樣的苦?眼見慕容復形銷骨立,王語嫣只覺心痛如絞,不由跪倒在地邊哭邊道:“表哥,為什麼會這樣?”

  慕容復見王語嫣淚如雨下,便習慣性地要為她拭淚。然而手臂方探出牢門欄杆,他便已注意到了手心裡的斑斑血跡,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你的手!表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哪知王語嫣卻實在眼尖,一把便抓住了慕容復伸來的右掌,飛快地擄起他的衣袖。只見慕容復的整條胳膊上儘是凌凌血痕皮開肉綻,上臂部更夾著兩根木板,顯然是酷刑被打折了骨頭。

  “一點小傷,已經上過藥了。”慕容復抽回自己的胳膊,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

  王語嫣渾身都在發抖,獄中的慕容復身上雖穿著囚衣,可衣裳卻也尚算乾淨。但在這衣裳的下面,又究竟掩蓋著多少觸目驚心的傷痕?“不是這樣的……”王語嫣目光悽然地望著慕容復,絕望喃喃。“表哥,不是這樣的……我出嫁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答應我的……你會好好的!你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的!”只這一瞬間,王語嫣便再不是以前那個溫柔婉約的神仙姐姐了,她突然發了瘋一樣抓著牢門欄杆尖叫哭喊起來。簡單的語言早已無法排解她心底的痛苦,她只能像個瘋婆子一樣不斷地嘶聲哭嚎,身軀不停地抽搐著。

  “語嫣!語嫣,不要這樣……”眼見妻子傷心欲絕,蘇邁忙上前來將其攬在懷中柔聲安慰。

  慕容複眼眶一熱,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兩下終是狠心將目光轉向了蘇軾,苦笑道:“老師,對不住了。”

  蘇軾也是淚涌如泉。當年烏台詩案,蘇軾也蹲過大牢。那些御史對他極盡羞辱之能,令他至今回想起來都能渾身發冷。可直至今夜,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學生被嚴刑逼供至不成人形,他才恍然發覺原來這世上的人心沒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刑不上大夫。明石,官家怎麼能這麼對你?”

  “謀反重罪,十惡之首,豈能相提並論?”慕容復聞言卻只滿不在乎地一笑。

  “我不信!”蘇軾聞言卻只堅定地搖頭,“我的學生,我知道。明石,你不是這樣的人!”

  慕容復心口一熱,緩緩道:“祖宗妄念,子孫收拾。老師,我早該告訴你,只是……實不知如何開口。這些年也的確是太過自負,方給了旁人可乘之機,乃有此劫。”事已至此,慕容復已無需隱瞞,這便將慕容氏世代矢志復國的秘密及慕容博的真實身份源源本本地告訴了蘇軾。

  “六百年前的大燕國……”蘇軾聽了這慕容氏世代奇葩最終坑死慕容復的故事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艱難地擠出一句。“明石,苦了你了……”

  慕容復望了蘇軾良久,只含笑搖頭。“老師,學生不後悔。人活一世,不能總是渾渾噩噩,為一己之安泰虛度光陰。學生不怕死,只要能在死前留下些什麼,這一生也算沒白活。”

  “不!不!”蘇軾聞言卻又不住落淚。“明石,你是冤枉的!慕容博的罪孽已由他的性命抵償,縱然你是他親子,但功過相抵……”

  然而,不等蘇軾把話說完,慕容復已堅定搖頭。“官家不會答應,學生……也並不願意。”

  “表哥的親生爹爹早就已經死了,那行刺官家的瘋子卻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賴到表哥頭上!”慕容復話音未落,王語嫣即刻振作精神放聲大叫。

  有王語嫣這一句,大夥的眼前皆是一亮。

  可慕容復卻仍舊搖頭。“若要翻案,並非沒有辦法。可惜,便是翻了案又如何?我還能繼續當首相麼?”先有物證後有行刺,皇家的疑心已起。眼下趙煦壞了規矩以至物議沸騰,可縱然反對聲浪此起彼伏,卻並無一人敢為慕容復謀逆一事喊冤,可見天下民心仍歸趙宋。只要慕容復死裡逃生,想必天下人也不願見他再占著相位,畢竟可疑。

  “明石,你是怕……”慕容復的這話,竟是黃庭堅第一個明白了過來。

  慕容復微微點頭。“蕭遠山是契丹人,慕容博行刺之事本與大遼脫不了干係。只是不久前大遼剛換了一個新皇帝,我原以為他們會火上澆油,沒想到卻按兵不動了。”而這對慕容復絕然不是什麼好事,無疑使他少了一個背黑鍋的最佳人選。至於為什麼會出這麼大的變故,慕容復也只能一聲嘆息。“但凡改革,若無官家之支持,難有功成之日。我若失了相位又擔了天下疑慮,官家便可名正言順地召回新黨鞏固勢力。咱們往日的努力,不出二十年必定付之流水。此事,我絕不能容忍!”

  慕容復這話,卻是透徹無比。商鞅變法乃因秦孝公全力支持,哪怕他在秦孝公死後被車裂,繼位的秦惠文王也仍舊延續了其變法之政,秦國方能吞併六國一統天下。同樣的,王荊公變法亦因神宗皇帝全力支持而成事,之後神宗皇帝扛不過朝堂百官貶謫王荊公,這新法便瞬間煙消雲散。所謂胳膊擰不過大腿,趙煦一心恢復新法,只要他親政掌權便無人能抵擋。而蜀黨之中在繼慕容復之後,實拿不住第二個能節制皇權的權臣。這場博弈,慕容復便是與趙煦打個平手,實則他也已經輸了。

  “明石,你有什麼打算?”秦觀急忙發問。

  只見慕容復沉默了一陣,終是一字字地答道:“我不翻案了,以此為交換官家任用老師為新首相繼續改革。”

  “不可!此事萬萬不可!”蘇軾急忙拒絕。

  “老師,若是你我易地而處,老師是要苟全性命而一生心血付之東流,還是願以一命換天下百姓之福祉?”慕容復平靜問道。

  蘇軾張口結舌。

  “事已至此,學生是再不能罷手了。一切,只能拜託老師了。”說罷,慕容復便跪了下來。

  “你……明石,你這是何苦?”蘇軾急忙伸手去扶慕容復。然而隔著一個牢門,縱然蘇軾合身撲在牢門上,他也再難碰到學生的一片袍角。

  “老師,我別無選擇!”慕容復一字一頓的言道。

  蘇轍不願見兄長左右為難,忙道:“明石,官家不會答應的。他對你恨之入骨!”

  豈料慕容複目光一閃,意味深長地答:“不,官家會答應的。”

  所有人都靜默不語。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慕容復把話說出口,他就一定能辦到!

  最終,蘇軾顫聲發問:“明石,你知不知道你將面對什麼?”

  慕容復瞭然一笑,淡淡道:“運氣好,將來改朝換代,學生便是第二個商鞅。運氣不好,大宋國祚綿長,學生莫約會萬劫不復罷。”從古至今,強權崇拜皆是世人通病。尤其若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幸福,更會毫不吝嗇地將一切榮耀歸於統治者,甚至不自覺地為其粉飾。如此天長日久,曾經站在皇權對立面的慕容復便會被當做真正的亂臣賊子,擔盡天下罵名。而那些罵地最狠的,不會是曾經的對手,反而會是如今慕容復所心心念念的天下萬民。

  “值得嗎?”蘇軾不由哽咽。

  “值得!”慕容復微微點頭,“學生若是一心求名,此事實對我易如反掌。”慕容復穿越而來,隨手抄幾首後世詩作、隨意搞幾個發明創造,名利雙收富貴雙全又有何難?然而,人各有志。“可惜,世人之苦痛磨難我看到了,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他們不明白,是他們的事。學生卻不能因為這些庸人,縛住了自己的手腳。眼下能不能翻案、哪怕是千百年之後仍不能翻案,都是小節。人死如燈滅,是功臣還是罪人,不過是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不值一提。我要的,是國運不滅、國力騰飛,哪怕華夏一地儘是庸人蠢貨,他們去欺負旁人也總比旁人欺負他們來得強。說到底,瘌痢頭兒子自己的好!”

  慕容復已將世道人心看得這般透徹,卻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大夥又能有什麼話說?便是與慕容復感情最為親密的王語嫣,也只是沉默落淚。

  “……明石,不會的,老師相信,不會的。終有一日,天下人都會明白你的苦心。”蘇軾哭泣著道。

  “是非功過,留待後人評說罷!”名聲二字慕容復從未在意,以後亦不必再為死後的事煩惱。“老師,此次學生入獄,對蜀黨打擊頗大。來日,縱然老師坐上相位,新黨亦會蠢蠢欲動,攻擊老師。老師一定要記住,無論他們說了些什麼,無論他們如何指責你攬權邀名,甚至欺上瞞下、圖謀不軌,老師都不可辭官!”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自己的學生以名聲性命為自己鋪就的青雲之路,蘇軾如何還能只為了些不起眼的蚊蠅嗡嗡,就臨陣脫逃?

  慕容復微微一笑,續道:“宮中的向太后賢達寬仁。但凡國之重事,只要老師先行取得向太后認可,辦起事來必定事半功倍。文臣之中,翟曼、馬涓等皆是一時俊彥;邁哥兒長於經濟之道極為難得,也當重用。武將之中有種、折兩家,老師亦不必擔心。待大理收復,老師當再次提高士兵待遇,更換火器裝備,裁撤冗餘訓練精銳,為平滅大遼做好準備。待遼國平定,亦不可馬放南山,而應陸軍向北、海軍往南,直至天之盡頭。另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因有了虹吸,百姓才多打了糧食;有了火器,我們才平滅了西夏……”

  之後的時間,慕容復一直在與蘇軾等人分說國事安排。然而國家大事千頭萬緒,又豈是這一個晚上就能說明白的呢?直到丑時過半,親自守在牢房外的諸葛正我來催了第三回,慕容復終是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最後釋然笑道:“老師,走罷!世事變遷,誰又能長勝不敗?我輩能做的,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

  蘇軾也知道他該走了,然而他已隱約意識到今日一別或許再無相見之時。只見他迷糊著被人扯出兩步,又忽而慌忙轉身瞪著慕容復失措問道:“明石,你呢?”

  慕容複目光平和地望著蘇軾,許久方柔聲答道:“老師,是處青山可埋骨。”是處青山可埋骨,這一句詩出自《獄中寄子由》,正是蘇軾當年因烏台詩案蒙冤入獄時為表明清白所作。如今又由蘇軾的學生慕容復在獄中道來,冥冥之中竟似註定的傳承一般。

  蘇軾聞言亦目光平和地回望過來,低聲道:“與君世世為師徒,更結人間未了因。”說罷,他便落著淚大笑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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