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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復如此開門見山,呂公著不禁微微一怔。司馬光過世之後,劉摯、梁燾等朔黨成員已多次在自己的面前泣淚表示“必盡廢新法,告慰司馬溫公的在天之靈”。然而呂公著生性沉穩又曾有牧守地方的經歷,在政事上不知比缺乏牧民官經驗的司馬光老道多少。呂公著心知肚明新法雖說多有弊端,但也絕非一無是處。只是他自知自己這左相之位托賴司馬光推薦,他本人又與司馬光是至交,實不忍違背他的遺願。

  慕容復見呂公著神色猶疑,顯然意動,只是一時礙於情面難下決斷,當下道:“呂相,為臣者,有能臣與庸臣之分。能臣明見萬里力挽狂瀾,庸臣人云亦云尸位素餐。為友者,有諍友與佞友之別。諍友仗義敢言光明磊落,佞友花言巧語是非不分。呂相,敢問您是要當能臣,還是庸臣?諍友,或是佞友?”

  呂公著勃然變色,正六神無主,卻見慕容復又不緊不慢地道:“家師與司馬溫公亦為摯交,若非司馬溫公仗義執言,家師至今仍是待罪之身。這份恩義,家師與學生皆銘記在心不敢或忘。然而,家師入京之後卻因政見不合數次與司馬溫公起爭執,甚而因此被朔黨上下視為叛徒。當年家師反對新法已被新黨視為仇敵,如今又惡了朔黨,呂相公可知這是為何?”

  呂公著長聲一嘆,慨然道:“子瞻,真君子也!”

  慕容復得意一笑,神色間滿是與有榮焉的驕傲與敬佩。“相公,人必先忠於家國後忠於友人,為國事披肝瀝膽宵衣旰食本是分所應當。至於相公的為人、相公為友如何,千古之下,史有公論!”

  呂公著一聽“千古之下,史有公論”這八個字只覺豪氣頓生豁然開朗,然而他卻並不急著表態,反而語焉不詳地道:“慕容大人果然得了子瞻的真傳,這般口燦蓮花能言善道。”

  “然而下官說的全是至理。”慕容復理直氣壯地道,“家師多有牧守地方的經驗,如今入朝主政,為呂相助手乃應當應分。”

  呂公著鬍子一揚,好奇地道:“蘇子瞻要當右相?……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老師的意思?”

  慕容復漫不經心地一展衣袖,沉聲道:“如今主少國疑朝局多變,正是風雨飄搖之時。這個時候,更需要敢於任事之人穩定局面。論資歷、論才幹,這滿朝上下有誰能與吾師爭鋒?”

  呂公著充耳不聞,搖頭道:“蘇子瞻光明磊落,這是你的意思。慕容復,你多思善謀,汝師若為右相,政事必然出自你門下。”

  慕容復哂然一笑,朗然道:“呂相未免太過看輕吾師。仁宗皇帝早已贊過吾師乃宰輔之才,如今問鼎右相之位,不過是名至、實歸。況且,下官也早已說過,下官並不介意往虔州赴任。”

  呂公著將慕容復打量許久,忍不住感慨道:“世人皆言蘇軾在黃州收了一個好學生,想不到……想不到……”呂公著出身簪纓世族,其父呂夷簡亦是北宋名相。以北宋時期優厚的公務員待遇而論,呂公著自幼是在富貴鄉中長大,錢財於他直如糞土一般。是以,慕容復拜蘇軾為師之後以豐厚錢財奉養蘇軾,呂公著並不在乎。直至今日見慕容復願以自身前程換取他的信任,為蘇軾謀取右相之位,呂公著終是聳然動容。這般所為,哪裡是師徒情分那麼簡單?簡直比親兒子更孝順了。

  慕容復一臉理所應當地道:“吾師才高八斗、見識卓絕、性情磊落、幾近完人,能夠追隨老師左右為老師鞍前馬後原是下官莫大的福分。”

  呂公著原本對慕容復頗有幾分忌憚,縱然慕容復的話字字句句說中他心事,他也仍對與蜀黨合作一事猶豫不決。只是如今見慕容復提起蘇軾時那溢於言表的仰慕崇拜,呂公著又不禁暗自失笑,驚覺原來慕容復也不過是個年方弱冠的官場新丁。呂公著畢竟忠忱為國,疑慮忌憚之心一去,便又想起了司馬光的臨終遺言。

  那時,司馬光已近彌留,與呂公著說完國事已是精疲力竭,昏沉許久方猶疑著囑咐呂公著道:“子瞻的弟子……慕容明石……你且看看他的心性,若是能用……若是能用……”話未說完,他便又閉上了雙目。

  呂公著知道,即便是在最後一刻,對於要不要用慕容復一事司馬光仍舊猶豫不決。然而呂公著畢竟愛才,量區區八品官也闖不了大禍,因而只道:“虔州險惡猶如流放,慕容大人,你當真無怨無悔?”

  慕容復聞弦歌而知雅意,即刻起身一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切全憑相公做主!”

  呂公著登時哈哈大笑,與聰明人合作就是那麼心神舒暢,絕無半句市儈陰私之言便已抵定乾坤。慕容復來相府拜見時在外廳枯坐了半個時辰,可當他告辭離去的時候,卻是由呂公著親自送出了大門。

  直到踏上馬車遠遠離去,慕容復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苦心籌謀多年,他這個蝴蝶終於使歷史的進程稍稍偏轉了一點方向。司馬光未曾盡廢新法便撒手西去,呂公著雖德高望重可在朝中卻並無自己的嫡系勢力。今日慕容復憑口舌之利令呂公著意識到除了朔黨之外,他還能選擇蜀黨為他的打手,並且這個打手更合他的心意。呂公著老邁年高,終究要依仗蘇軾來施政。只要蘇軾坐穩右相的位置,對新法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能避免歷史上因新舊兩法的多次反覆而引起的國力消耗,進而遏制黨爭。至於朔黨與洛黨的蠅營狗苟膠柱鼓瑟,前有掐架王蘇軾,後有《汴京時報》的集體智慧,又有何可懼?

  作者有話要說:

  章惇:呂相,歡迎上船!

  呂公著:你為什麼也在?慕容復!

  慕容復:求同存異,和平共處!

  第67章 尚書右僕射與西平縣令

  在與呂公著達成一致後,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翌日上朝,蘇軾正精神抖擻地追著吏部窮追猛打,左相呂公著卻不緊不慢地上了一道奏摺,打斷了蘇軾的熱情。奏摺中言道朝廷政務繁重,自己又年紀老邁精力不足,提醒朝廷該選右相了。

  相比金光閃閃的右相之位,區區八品官的去留就不足掛齒了。霎時,朝野內外的關注焦點全都轉移到了尚書右僕射的候選人上。僅僅三日,太皇太后的書案便已被各種推薦右相人選的奏章所淹沒。總結朝堂諸公的投票結果,呼聲最高的共有五人:呂大防、范純仁、劉摯、蘇軾、程頤,其中尤以程頤學生最多風頭最勁。這五人皆是一時俊彥,太皇太后也難下決斷。

  正在朝野內外議論紛紛的時候,新一期的《汴京時報》再度出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向來關心國事的《汴京時報》這一回竟未曾立場鮮明地表態支持哪一位候選人,它只是整整花費了五個版面,將五位最熱門候選人的簡歷與政績一一羅列供天下人檢閱品評。

  高下立現!

  首先出局的正是洛黨黨魁程頤。未曾經科舉入仕,只是在嘉佑四年賜進士出身,從政經驗除了一任汝州團練推官便乏善可陳,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收徒講學。朝野評價:讓專業人才繼續去干專業人才的事吧!

  第二個出局的則是朔黨黨魁劉摯。劉摯雖說從政經驗豐富、履歷漂亮,可惜比蘇軾年長七歲的他經科舉入仕的時間卻是在嘉佑四年,比蘇軾整整晚了四年。更遑論蘇軾曾在嘉佑六年應中制科考試,入第三等,為百年第一。

  “如此說來,呂大人與范大人皆以科舉入仕且政績幹練經驗豐富,為何馬兄竟一力支持蘇學士?”錦林樓內,一名太學生打扮的青年人好奇發問。而坐在他對面的馬兄,正是因在宮門外振臂一呼得到朝廷嘉獎的太學生馬涓。

  因在正旦期間連日安排《說岳全傳》說書,反對朝廷割讓五砦的錦林樓同樣名聲大噪。時至今日,原本只在夜間才客似雲來的錦林樓,在上午也一樣人滿為患,不少青年士子都已習慣上錦林樓飲茶看報議論國事增長見聞。而在這些憂國憂民以國事為己任的太學生中,馬涓無疑是其中的風雲人物。此時見馬涓起身準備作答,整個大廳都因此而靜了下來。

  馬涓四下拱拱手,揚聲道:“呂大人與范大人雖說資歷深厚、治政經驗豐富,然則他們皆是天聖五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精力難免不濟。林兄別忘了,呂相公上疏請立右相原是希望有人與他分擔繁重的朝局政務。”

  發問的林姓太學生即刻做醍醐灌頂狀,拱手誠摯道:“受教了!”蘇軾僅是知天命之年,正是年富力強,若要分擔政務的確比呂大防與范純仁更加有心有力。更何況即便只是官場預備役,也同樣會有早早登台拜相走上人生巔峰的夢想啊!

  錦林樓二樓的某間廂房內,諸葛正我抬手給慕容復續了一杯茶水,笑道:“明石這一手果然了得,看來這右相的位置蘇學士是勢在必得了。”頓了頓,他又嘆息。“若是變法之初便能有這份報紙、有這張履歷表,又豈會……”

  慕容復搖搖頭,輕聲道:“先帝執意變法圖強,朝堂諸公卻只求安穩無過,啟用王荊公原是先帝手上無人可用。”大宋立國百年冗官、冗兵、冗費,已是病勢危重。前有慶曆新政後有熙寧變法,並非大宋官家愛折騰,實在是到了不可不變的地步。然而變法首先損害的便是士族的利益,試問他們又如何會支持變法?神宗皇帝身為帝王,手下的臣子不介意換個皇帝效忠,他卻不能不介意自己會被換掉,萬般無奈之下才啟用性情偏激的王安石。結果卻因管理不當,搞得天怒人怨,更連累本就苟延殘喘的大宋王朝又短命了幾年。

  諸葛正我並不迂腐,同樣也知王安石的變法雖一塌糊塗,但“變法”本身卻無可厚非。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又提醒道:“蘇學士一旦履職,手上可有可靠的人才?如今朝局險惡,更要小心謹慎,莫要蹈了王荊公的覆轍才是。”

  慕容復得意一笑,語調輕鬆地道:“邁哥兒已為他爹調教準備了五十名會計人才,不日便將赴京。至於朝中,有呂陶、上官均、黃庭堅等人在,不用憂心。”

  “政事呢?”諸葛正我又問。

  “什麼政事?”慕容復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老師履任右僕射,政事自然由老師與呂相公商量著辦。呂相名重能穩住局面、老師又長於組織策劃,只要再盯緊了執行環節,朝政必然好轉。”

  諸葛正我點點頭,瞭然道:“不錯,有蘇學士為右相,政事本不必憂心。學士善於謀國事卻不善謀己身,正該由你為他清除障礙。”

  “老師心懷天下正直無私,不善謀己身也是難免,只能有事弟子服其勞了。”慕容復亦是一嘆,只是觀他的神色卻並不十分遺憾,反而頗有幾分“甜蜜的負擔”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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