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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軾聞言也鬆了口氣,釋然道:“為師與君實本是至交,再要瞞他,心裡也過意不去。”抬起頭,又拍著慕容復的肩頭安撫他。“你放心,君實乃正人君子。你的報紙雖與他意見不合,但他也絕不會攜私報復。”

  “學生明白!”慕容復誠摯道。司馬光在指使手下上本禁絕報紙之前竟不曾遣人來收買,如此政治弱智,縱然他真有心報復,慕容復也並不擔心。

  一個月後,《大宋報紙管理法令》正式出台。慕容復第一個遣人去禮部繳納了一萬貫的押金又自行申報了每年上繳的稅金,算是正式在朝廷上掛了號,為《汴京時報》過了明路。日後,但凡《汴京時報》不曾詆毀君王、不曾教唆十惡、不曾誨yín誨盜、不曾偷稅漏稅,便誰也不能無故禁絕其發行。

  慕容復這頭才解決了報紙一事,蘇軾又匆忙而來,扯著他的衣袖道:“快!快!君實要見你!”

  慕容復揮手示意前來匯報工作的僕從退下,又探頭瞧了瞧窗外夕陽西下的景致,一頭霧水地道:“老師,天色已晚,縱然要去拜見相公,也該明日啊!”大宋禮儀之國,從無深夜拜會的規矩。

  哪知他話音未落,蘇軾的眼淚便掉了下來。“君實……君實不行了,他家中老僕親自來請你……”

  “那還等什麼!”慕容復趕緊反手捉著蘇軾,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他雖說早知司馬光的壽數就在這幾個月,可如今正式聽聞噩耗將至,亦是心下慘然。

  二人沉默著趕至相府,司馬光的兒子司馬康已紅著眼在大廳等候。見到蘇軾與慕容復出現,他幾步上前向兩人施了一禮。“家父早有吩咐,慕容大人若是到了,請去臥房一見。”

  蘇軾這一路前來眼淚就不曾停過,聽了司馬康的話也哽咽著道:“明石,你去罷。君實,君實必然有要緊的話與你說……”

  慕容復無奈地遞了一條絹帕給蘇軾,向司馬康言道:“煩請照料家師。”這便隨司馬府的家僕向後院行去。

  臥房內,司馬光剛在僕役的服侍下喝過藥,死忠劉摯仍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見到慕容復出現,劉摯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容復視若無睹,上前深揖一禮。“見過司馬相公。”慕容復入眼所見,司馬光白髮蒼蒼面容枯槁,顯然已近油盡燈枯。

  司馬光吃力地向劉摯言道:“莘老,你先退下罷。”

  “……是。”劉摯低聲領命,臨走前又不咸不淡地在慕容復的耳邊丟下一句。“聽聞慕容大人對為官之道頗有心得,來日宦海沉浮,本官可就拭目以待了!”

  慕容復仍舊置若罔聞,待劉摯離開後方又揖了一禮,懇切道:“相公多多保重!”司馬光為人固執缺乏政治智慧,可至少但凡他活著一日,蘇軾就仍是安全的。他的存在於蘇軾而言,好比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雖說擋去了陽光,可也同時擋去了風雨。

  “坐罷。”司馬光微咳兩聲,隨手指了指床榻旁的一方小凳。待慕容復泰然落座,他又道:“今日見你,原是決定你的去留,想必你心中有數。”

  慕容復點點頭,滿不在乎地道:“下官打亂了相公廢除新法的部署,在相公眼中已將下官視為新黨,必欲除之而後快。不知去的是嶺南哪一州?”

  哪知慕容復話音方落,司馬光便厲聲怒斥:“小人!子瞻如何收了你這小人為弟子!”宋朝的相公們向來自詡君子,行的是君子之政。大臣之間雖因政見不同而有矛盾,但絕不會因此而互相碾壓。若司馬光當真將慕容復送去嶺南這等九死一生的煙瘴之地,那便不是貶謫,而是流放謀害了。司馬光自認君子,絕不會如此行事,那自然是慕容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容復哂然一笑,坦然道:“相公厚葬了王荊公,荊公泉下有知,自然明白相公的為人。卻不知活著的蔡大人與章大人會不會同樣以為相公是君子?”章惇被貶汝州,如今還在赴任的路上。至於蔡確,想必已經到陳州了。“相公今日如何待新黨,將來只怕新黨千百倍地奉還!”

  司馬光聽慕容復提及蔡確與章惇不由微微變色,隔了許久,他才低聲道:“太皇太后聖明……”

  “太皇太后已然老邁,而先帝,畢竟是官家的父親。相公熟讀史書,這古往今來,太后垂簾而幼帝不曾與太后生隙的,除了仁宗皇帝又有幾人?”慕容復悠悠長嘆。歷史上,首先被流放去嶺南的正是新黨黨魁蔡確,最終蔡確也的確死在了嶺南。蔡確被貶時,范純仁曾感嘆:“嶺南之路長滿荊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開,日後我們難免有此下場。”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兩黨皆爭自己是君子,將對方指為小人,可到最後,這君子小人又有何分別?

  司馬光沉默良久,忽而問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慕容復起初沒有答話,他目視司馬光良久方輕聲道:“相公明見萬里,心裡什麼都明白,又何必再問呢?”一個精通史學、寫下《資治通鑑》的大學者,他會不懂政治的殘酷、人心的狠毒麼?慕容復不知司馬光究竟太過自負,以為“三不畏”的新黨會更加畏懼他本人;還是只想著要當君子,顧念自己的身後名,將爭鬥留給了後人而已。然而無論他究竟是天真還是自私,新舊黨爭因他而愈演愈烈卻是不爭的事實。

  “王介甫名為變法圖強,實則亂法謀私……”司馬光恨聲道。

  “我皇宋立國多年已是積貧積弱,確有變革之必要。荊公本意是好,可惜用人不當施政亦不當。新法雖多有弊端,但也不是一無是處。”

  “你這話與子瞻同出一脈,可惜你見其利,本相卻見其害!”司馬光固執道。

  慕容復啞然失笑,低聲自語。“我早知相公固執,卻仍妄圖說服你,終究也是天真。”他搖搖頭,最後振作精神道。“相公要見我,究竟所為何事,不妨直言。”

  司馬光見慕容復再不耐煩與自己繼續這個話題,也是一噎。慕容復身為蘇軾的學生,原是天然的舊黨,想不到他竟以傳單報紙擺弄民意挾制自己,司馬光自然生恨。若非呂公著阻攔,怕是將慕容復遠謫荒蠻的命令都已送去慕容府了。若非顧念舊黨岌岌可危的民心,司馬光絕不會見慕容復。卻萬萬沒有料到,慕容復是軟硬不吃,哪怕貶他去嶺南也毫無畏懼。想到這,司馬光不由輕輕一嘆,自覺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出去罷!”他仰面望天,輕聲道。“老夫已竭盡所能,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慕容復知道自己該起身離去,就當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然而,當他看到司馬光那副“老夫已鞠躬盡瘁,問心無愧。”的神情,就很難壓抑內心的憤怒。只見慕容復無聲地顫抖了片刻,忽然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壓低聲神秘道:“相公難道不想知道《汴京時報》所載報導究竟是真是假?”

  慕容復話音方落,司馬光立時怒目圓睜,失聲道:“難道……”他原已無力倒在床榻上,此時情難自已竟支撐起了半副病骨。免疫法廢除後《汴京時報》一連刊登了數篇地方官員暴力廢法遺禍百姓的報導,數據翔實證據確鑿,教人無從反駁。太皇太后正是因為看了這些報導,才最終決定廢除免疫法一事暫緩而行。

  慕容復神色隱秘而得意地微微一笑,幽聲道:“我慕容家雖說家財萬貫,能支應調查員在東京、京西、淮南搜集資料統籌數據。但倘若下官說,我能有這財力將調查員派往各地州府搜集證據,相公信不信呢?”

  “你!你……”司馬光怒指慕容復,那狠厲的目光狀若瘋狂,幾要擇人而噬。

  慕容復卻好似全不明白,正是因為自己在報紙上的弄虛作假才最終毀了司馬光廢盡新法的豐功偉業。“想必相公早已著人調查,事關一京兩路的報導字字屬實,尤其前開封府尹蔡京的所作所為更是令人髮指。至於其餘各路……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情況只會更糟。相公,《汴京時報》雖違反了新聞報導須真實的準則,但卻並未冤枉你。”

  “你的數據……那些留下名姓的百姓……”司馬光艱難地喘著氣。

  “我把數據寫得越精確,相公越相信是真的。至於在報紙上留下名姓的百姓,能留名的,自然確有其人。”慕容復坦然道,“一個完美的謊言,九分真一分假,細節越精準越能讓人信以為真。至於各地州府的父母官,大多尸位素餐對治下百姓一無所知,指望他們能察覺報紙作假,豈非緣木求魚?司馬相公,官場規矩向來是瞞上不瞞下,王荊公當年厲行變法卻為貪官污吏所欺,以致功敗垂成。如今看來,相公與王荊公原是殊途同歸。”

  “吏制……”司馬光黯然吐出兩個字,重重地閉上了眼睛。大家都是聰明人,只需慕容復一言提醒,他便已明白廢除新法一事之所以難以為繼並非毀於慕容復之手,而是因為吏制不清拖了後腿。“慕容復,你可真是個……妖孽!”不過是弱冠之年,就能將官場人心看得這般透徹,將朝局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是妖孽,又是什麼?

  慕容復冷聲一笑,滿是無所謂地答:“《中庸》有云: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多我一個,也不算多。”

  “國家將亡?妖言惑眾!”司馬光並未察覺兩人談話的節奏已為慕容復所掌控,聽到“國家將亡”四個字也只當他是危言聳聽。

  慕容復卻笑道:“相公可知,將來會如何?”

  司馬光詫異地望嚮慕容復,心底無端冒出一股難言的寒意。

  “元祐四年,蔡確因‘車蓋亭詩案’被流放至嶺南新州,兩年後,他死在了新州。從此往後,新黨與舊黨之間的爭鬥不死不休。元祐八年,太皇太后病逝,官家親政,啟用章惇為相恢復新法。這一回,前往嶺南絕地的路上皆是舊黨中人,相公雖因壽終而逃過一劫,卻差點被人開棺鞭屍。官家壽數不長,只活到了二十四歲便壽終。他死後無子,先帝第十一子趙佶為帝。這位新官家任用蔡京為相,立‘元祐黨人碑’纂錄黨人三百零九人,相公同樣名列其中。被刻上黨人碑的官員重則關押輕則流放,前途盡毀。至於相公曾賞識的蔡京,諂媚弄權、營私舞弊、迫害忠良、無惡不作,誰敢與他作對便會被扣上同情舊黨的罪名,問罪流放。上有昏君下有jian臣,關外又有女真崛起,新官家在位僅僅二十六年就敗光了大宋的家當,國滅被俘,最終受盡折磨死在了關外,史稱‘靖康之恥’。相公,大宋快亡了,就在四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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