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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百川見了喬峰這副強壓怒火故作平靜的神色,不由輕輕一嘆,低聲道:“喬幫主可否請在下喝碗酒?”

  喬峰詫異地抬頭看了鄧百川一眼,片刻後,他扭頭吩咐蔣長運:“長運,你先回去吧。”

  蔣長運果然不高興,可顯然又心知肚明勸不了喬峰,拿眼瞪了鄧百川半天,鄧百川卻只一臉無辜地回望過來,半點也不動氣。蔣長運心中無趣,只得重重地踩著樓梯罵罵咧咧地走了。

  喬峰無奈地搖搖頭,隨手翻出一隻大碗為鄧百川滿上。“鄧兄,坐。”

  “多謝。”鄧百川慡快地將那碗酒一飲而盡,又默默地剝了幾顆花生米,這才長嘆著道。“我看得出來,我家公子爺視喬幫主猶如手足兄弟。”

  喬峰的眼中閃動著自信的光芒,微笑著道:“我從不懷疑這一點。”

  “兩年前,二弟受公子爺之命前往夏國為間。公子爺的原意是以李延宗為二弟的引薦人,他從未想過要殺李延宗包括他的家人。李延宗全家的死是二弟自作主張,而我為了兄弟義氣向公子爺隱瞞了此事。”鄧百川又道。

  “這些,我也都知道。”喬峰眉頭都不動一下,乾淨利落地喝乾了面前的大碗酒,又開封新的一壇為自己和鄧百川滿上。

  “公子爺是慕容家的遺腹子,由我們兄弟四人看著長大,武功也由我們兄弟所傳授。是以,縱然公冶乾做錯了,公子爺也很難出手處置他。”鄧百川深吸一口氣,咬牙解釋了一句。

  這一回,喬峰的神色卻有些不置可否,他沒有再答話只是又喝了一碗酒。

  鄧百川卻好似有些急了,俯身道:“喬幫主,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況且,李延宗終究是異族,我家公子爺與你才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喬峰啞然失笑,擺手道:“我並非拘泥之人,也從未想過要取慕容的性命為李延宗全家復仇。我只是……沒想到慕容竟然會走這條路……”

  鄧百川心中有鬼,聽了喬峰這語焉不詳的話語不由暗生驚駭,趕忙問道:“喬幫主以為我家公子爺走的是什麼路?”

  喬峰深深地看了鄧百川一眼,一字一頓地道:“梟雄之路。”心無掛礙、冷血無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謂梟雄。

  鄧百川心頭一緊又一松,只笑道:“想來喬幫主是希望我家公子爺成一大仁大義的英雄?”然而古往今來的英雄往往都是旁人手中的工具,唯有梟雄才有問鼎天下的機會。

  喬峰長嘆一聲,黯然道:“我知道我不該怪他。慕容原本只是閒雲野鶴,若非因為我與蘇學士,他如今仍自由自在。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曾比誰都更有悲天憫人之心。”只見他低頭沉默了一陣,忽然又正色向鄧百川問道。“慕容出海兩年,殺過很多人麼?”

  鄧百川想不到喬峰竟會突然提起這個,即刻無措地呆住了。半晌,他方恍然回神,不甚有把握地答道:“這兩年我一直在鄜延軍,海外的事也並不十分清楚。只偶然聽三弟提過一回,公子爺平滅了一個不臣外藩,應該是殺過不少人罷。”

  喬峰的眉心狠抽了兩下,滿是困惑地道:“為什麼會是這樣?難道以前的他都是假的麼?”不等鄧百川答話,喬峰卻已輕輕搖頭。不,不會是假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義,是真的。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該勸他出山?

  鄧百川小心翼翼地盱著喬峰不敢多言,他唯恐說錯一字半句,引得喬峰愈發懷疑公子爺的動機。

  喬峰前思後想也不明白,萬般思緒最終只歸於一笑。“原來我並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麼了解慕容……”

  喬峰這句感嘆,卻是說得鄧百川心有戚戚。“公子爺的心思,一向藏得很深。若非那晚親眼所見公子爺勃然大怒與喬幫主大打出手,我亦不知原來喬幫主在公子爺心中這般重要。”

  喬峰聞言簡直跟見鬼了一樣瞪著鄧百川,許久方幽幽冒出一句:“他那天差點殺了我……”那夜上門去尋慕容復,喬峰只為核實真相,並無問罪之意。然而當他在書房外聽了慕容復與鄧百川的一番話,他才猛然意識到原來他的好兄弟慕容復竟已變了那麼多。

  “如果公子爺真想殺你,今日我就不是坐在這跟喬幫主喝酒了。”鄧百川輕嘆著道。那晚公子爺與喬峰的交手他看得分明,喬峰固然未曾下過殺手,可公子爺那招“流星趕月”也同樣在最後一刻凝槍不發。

  “鄧兄,英雄的心中尚有情義,梟雄的心中卻唯有勝敗。我只怕終有一日,他那一槍會刺將下來。”喬峰猛灌下一碗酒,逼視著鄧百川追問。“他縱然要殺我,我也未必怕他!只是你捫心自問,那個時候的慕容,還是慕容麼?”

  喬峰眼神犀利面無餘色,鄧百川一時竟不敢與他對視,只得微微轉過臉去。仿佛再不避開,便連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給喬峰看穿了。這個時候,鄧百川竟忽而想起了主公生前曾說過的一番話,這番話在主公過世之後他更數次見夫人對公子爺提及。每每說起這番話,夫人俱是聲色俱厲。主公說:“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那時,鄧百川從未覺得這番話有甚不妥。復國之路如此艱難,若非心無旁騖,怎能成事?直至一年前,他老來得子,懷中抱著那嬌嫩的嬰孩,再回想起當年那個喊著他“鄧大哥”逐漸長成的公子爺,心中總是五味陳雜不可辨數。

  “……公子爺是遺腹子,更是慕容家的唯一血脈,夫人盼著公子爺成才告慰先祖,生前待他極為嚴苛。那個時候,公子爺每日四個時辰習武、四個時辰讀書、四個時辰休寢,自年頭到年尾,從未有一日遊戲。有一次,公子爺抽空為表小姐畫了一張畫哄她高興,結果那張畫被夫人發現,請家法把公子爺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公子爺傷勢未愈,夫人便藉口公子爺尚有餘力,又加了不少功課。那時我不知輕重,非但沒有從中勸阻,反而一力支持夫人。直至我的孩兒出世,想起公子爺那時的功課……”鄧百川搖搖頭,苦澀地道。“我竟是心疼起了兒子……那時總覺得公子爺雖孝順,可與夫人卻並不親近。如今才明白,如今才明白……”這些話,鄧百川從不敢與慕容復說,更不能與幾個義弟提。不知為何,今日竟說與喬峰。

  鄧百川說得艱澀,喬峰更是聽得滿手冷汗。喬峰如今的武功在武林之中即便算不得是天下第一,也已是傲視群雄。他能有這般了得的身手,自幼而今出過多少力流過多少汗,只有喬峰自己心裡明白。而慕容復不但武功與他相當,文采技能更加遠勝他這個魯莽武夫。要有這樣的本領,慕容復又下過多少苦功?可即便如此,慕容的母親仍然對這個兒子不滿意,竟然想要殺他,或者,至少是以威脅要殺他而逼他更加用功。“原來如此!我只是意外,慕容長大成人之後居然只是選擇隱世不出,而不是一把火燒了燕子塢。”再想到這些年來慕容復待自己與他身邊親友的情意,喬峰不由滿是懊悔地嘆息。“其實慕容原本天性溫柔與世無爭,我果然不該勸他出世!”

  “喬幫主何出此言?”鄧百川驚問,他雖懊悔當年對慕容復逼迫過甚,可也明白男兒丈夫要干一番事業必得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更何況,公子爺要乾的是立國興邦的千秋偉業,愈加要受非常人所及的苦難。

  喬峰見鄧百川仍不明白,不由一聲冷笑。“我知道寡母向來要強,我只問你一句。慕容的母親生前,慕容可曾憑自己的意思說過一句話、走過一步路?”

  鄧百川被喬峰問地一怔,隔了半晌方辯白道:“這天底下哪個當兒子的不是這麼過來的?縱然夫人生前待公子爺過分嚴苛,本意也是為了公子爺好!”

  見到鄧百川至今仍理直氣壯,喬峰氣急反笑,幾乎即刻便要反駁一句:天下父母待兒子縱然再嚴苛,也總不會要害他性命!然而話到嘴邊,他又瞬間意識到慕容復定然不願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他緊緊閉了閉眼,生生忍了下去,只無奈道:“難道你們從未注意,但凡慕容辦起正事,他便……他便……”這一刻,喬峰的思緒竟是無比地清晰與冷靜。與慕容復相識以來的各種片段紛至沓來,多年來總隱隱感覺蒙在慕容復身前的濃霧終於徹底散去。夏國軍營里的那場大火、與蘇學士把酒言歡時的那兩個故事、正月初一那天晚上的爭執打鬥,還有多年前他被噩夢驚醒的那一剎那,這與平日裡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竟從未有人發覺不妥。

  “他便什麼?”鄧百川膽戰心驚地發問,他的心其實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不知為何,見到喬峰這副又憤怒又憐惜的神情,鄧百川總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似乎是錯了,而且是大大的錯了!

  喬峰疲倦地搖搖頭。“你們將他逼到這個地步,居然還敢說是為他好?怪我,怪我!他當我是兄弟,我卻令他的處境雪上加霜!”說罷,他再不理會鄧百川,隨手丟下幾枚銅錢匆忙離去。

  喬峰走地突然,目的地卻是十分明確,正是慕容府。他身負武功腳程極快,趕到慕容府時种師道竟還沒有離開,正提著一柄長槍在庭院裡練槍法。喬峰雙手環胸看了一陣,忽然出言道:“慕容這一槍不是這麼出的,腰手眼成一線,出招要更剛勁勇猛才是!”

  猛然聽到喬峰的聲音,种師道頓時右手一松,這招“流星趕月”立時成了“星月齊墜”。他扭頭看了喬峰一眼,許久方訕笑著道:“喬兄何時來了?”

  喬峰走上前來,右足踩在槍桿上一撥一撩,便將那柄長槍接入手中。“種兄何時也對槍法有興趣了?”

  “剛與慕容聊了一會軍中陣列,槍陣威力極大,縱使單打獨鬥也十分了得,這才……”种師道小心翼翼地看了喬峰一眼,確定他並未動怒這才良心發現地補上一句。“是我纏著慕容教的。”

  “慕容呢?”喬峰果然不在意,只管問慕容復的去向。

  “在書房呢,說是想起幾個有用的陣列,準備寫下來讓我帶回去給叔叔研究。”种師道回道。見喬峰抬腿就往書房去,他趕忙追了上來。“喬兄,喬兄……”

  不等种師道把話說完,喬峰轉手將那柄長槍又推入他懷中。“好好練,別辜負了慕容的一番心血!”

  在書房內埋頭事務的慕容復見著喬峰忽然出現顯然也十分意外,他慢慢地自桌案之後站起身來,沉默地望著對方。

  喬峰大步走上前來,隨手翻了翻慕容復的桌案。《全唐詩》的整理工作只開了個頭,秦觀找了人手散往各地收集唐詩,列了清單來要錢;在山東大煉鋼鐵的宗澤也寫了書信來探討煉鋼技藝,接著委婉表示這研發經費略有不足;畢昇的後代子孫已尋到下落,正準備邀請他們前來汴京,路費和給畢昇家人的安家費總要事先準備;遠在上海鎮的包不同同樣來信匯報上海鎮的建設進展,索要第二期的工程款;明州的范老闆也傳訊過來,說是慕容復訂購的大船已完工隨時能下水,這尾款也該結一結了……再一翻慕容復擺在面前寫了一半的各色陣列,掃一眼桌邊的日程表,喬峰不禁失笑。跟眼前這些千頭萬緒的大事比起來,一群已死了兩年的夏人,的確沒有半點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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