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喬峰見慕容復喝地慡快,也跟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是識酒之人,方喝過一杯,便覺出不同來,這酒入口好似吞了一團滾燙的火焰,喬峰喝過那許多酒中若論酒勁之霸道,它可算是首屈一指,不由叫道:“好烈的酒!叫什麼名字?”

  慕容復揚眉而笑,得意地道:“燒刀子,當世烈酒,屬它稱王!”燒刀子是遼東的烈酒,於明清年間初步成型,也算是慕容復的另一項“發明”。只因入口極辣,市場反響頗為平淡,如今見喬峰識貨,慕容復自然十分歡喜。只見他忽而屈指往面前的酒杯杯壁上輕輕一彈,那注滿了烈酒的酒杯受他指力所激,即刻飛了出去撞破了掛在庭院一角的燈籠。燈籠中的燭光忽而“嘭”地一閃,那酒杯在燈籠之中轉了個彎又飛了回來,穩穩地落在桌上。酒杯之中,一團火焰正在杯中熊熊燃燒。

  喬峰看了那酒杯一眼,贊道:“好一個參合指!”

  “雕蟲小技,獻醜了!”慕容復卻並不在意他的武功,反而出言問道。“今日與我老師談話,喬兄為何阻我提徐禧之事?”

  喬峰聞言,當下指著慕容復笑道:“慕容賢弟果然是個讀書人,行事頗有幾分迂腐。我且問你,你這一年來所經歷的戰場殺戮,可會與你表妹提起?”

  慕容復詫異地挑眉,理所當然地答:“自然不會。語嫣年紀尚幼,我若說與她聽,不是引她做噩夢麼?”

  “那不就結了?”喬峰語調輕鬆地道。

  “怎麼就結了?”慕容復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將來語嫣長大成人,若是知道此事,怨我行事狠辣與我生分,那不是剜我的心麼?”

  “這是什麼話?”喬峰嗔道,“戰場對敵,你死我活。怎麼能算是狠辣?”

  “老師不也以為那一把火有傷天和麼?”慕容復苦澀地道。

  “那是蘇學士不曾見過戰場。書生之言,賢弟又何必放在心上?”喬峰即刻回道,“蘇學士與令妹都是聰明人,即便如今不明,來日也會明白。縱使真有那不分是非的糊塗人怨你狠辣,難道這該做的事你便能袖手旁觀,不做了麼?喬某習得一身武功,為的是行俠仗義。路見不平,必要拔刀相助。若是我每回出手,還要先掂量對手的輕重、憂心會否連累親朋、想想旁人會如何評論,要確定於自己百利無害才出手,若不然便視而不見,那我還算是個人麼?義所應當,當做得做!慕容賢弟怎麼就著相了?”

  “說得好!”不等慕容復回話,蘇軾已經一聲高喝,自庭院的另一頭走了過來。蘇軾一家如今與慕容復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又是老酒鬼,慕容復與喬峰在此喝酒,他聞著味就過來了。“身懷武功而不施仁義,不過是一介武夫,恃強凌弱,不值一提。喬小友有這般俠義心腸,方才當得‘英雄豪傑’四個字!當浮一大白!”說罷,他便與喬峰幹了一杯,又冷眼睨嚮慕容復。“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復官,你作詩不成也就罷了,怎麼連書都讀不通了?”

  蘇軾與慕容復有師徒名分,蘇軾出言責備,慕容復當即起身賠罪。“老師教訓地是。”然而他心亂如麻,是以應了這一聲便又道。“然則,學生只怕人言可畏、人心叵測!”

  “一戶人家有十個兄弟,其中九個都好吃懶做,剩下的那一個應該怎麼做?”喬峰卻在此時忽然重複起慕容復曾經提過的那個故事,大聲道。“自然是要更加努力地勞作,好養活全家!或許,那九個兄弟見他努力勞作非但不感激,反而怨他不肯與兄弟們一起吃酒玩樂,以致感情生分。又或者,那九個兄弟受他接濟,久負深恩竟成仇敵,要害他性命奪他家產。只是,那又如何?施恩並非為了圖報,而是世間公義如此。縱然那九個兄弟各個不堪忘恩負義,他自己便不吃飯也不做人了麼?只要事情是對的就該去做,何以因為別人說三道四而耽擱了自己?”

  慕容復長嘆一聲,又道:“如此說來,我便還有一個故事。同樣有十個人被困於一間黑屋子中,其中一人醒了過來,大聲地呼救又拍打大門,因此而吵醒了那剩下的九人。他們所處的黑屋子被人封死了門窗,出逃的希望很是渺茫。又或者,縱使逃了出去,外面也是冰天雪地,終究還是凍餓而死。那麼,那一人吵醒了那九人究竟是對是錯?那九人又會否怨他讓他們失去了在昏睡中幸福死去的唯一機會,反而要嘗盡死亡來臨時的驚懼?”

  這一回,答話的是蘇軾。“黑屋子外的情況,在屋子沒有打破之前,誰也不知道。留在黑屋子裡必然是死路一條,若是逃出去總還有一線生機。縱使最後仍難免一死,努力過失敗了與不曾努力坐困而死,終究不同。況且,復官,那黑屋子中不當只有十人,縱使第一人失敗了,後來人也會吸取他的教訓,摸索出正確的逃生之路。復官,為師始終相信,這世間勇敢的人多,膽怯的人少;願意清醒而努力的人多,願意坐困而死的人少。”

  “慕容,這世間之人如此之多,你怎麼知道日後所有人都會怪你,所有人都忘恩負義,所有人都瞎了眼呢?”喬峰似是明白了慕容復即將做出的決定,只深深地望著他的冷澈通透的雙眸,一字一頓地道。“是非對錯縱使一時被混淆,然千古之下終究要水落石出。公道,自在人心!”

  “發心如初,成佛有餘。”蘇軾被貶之後愈發精研黃老之說,此時有感而發不由輕嘆著說了一句佛偈。“復官,出仕罷!”

  慕容復沒有答話,此時此刻,他只是想起了前世去波士頓時曾經見過的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那段話。原來無論古今中外,有些道理淺顯而直白,卻總要人們以鮮血去印證。只是,正如喬峰所說,那又如何?這條命原是撿來的,轟轟烈烈地被五馬分屍,總精彩過風平浪靜地老死床榻。想到這,慕容復不由自失一笑,忽然意識到,或許他骨子裡就是不甘寂寞的人。即便是在上一世,也一直在等待那樣的一個機會,所以有這樣的下場怨不得任何人。他端起酒杯,朗聲道:“敬商鞅,敬王荊公!”

  蘇軾因反對新政而遭貶謫,可他此時卻哈哈大笑,跟著端起酒杯道:“敬公義,敬天下!”

  “敬仗義執言,敬慷慨赴死!”喬峰最後言道。

  這一夜,三個酒鬼鬧了整晚,極烈的燒刀子如水般連喝了十七八壇。座中蘇軾地位最高,指著慕容復要他作詩助興。慕容復讀了滿肚子的好詩好詞,只是要他自己作就縛手縛腳。聽蘇軾有此要求,當即拱手討饒:“老師,學生實……實、不擅此道,不如……讓喬兄打一套拳?我知道,丐幫有套拳法十……嗝!”他打了個酒嗝,歪著身體續道,“十、十……萬分……了得!降龍……十八掌!”

  喬峰也扶著酒罈呵呵而笑。“賢弟,少說了十掌。我丐幫的掌法,原是……二、二、二十八掌!”一句話說地斷斷續續,顯然別說二十八掌,就連八掌他也未必打得出來。

  “你呀!”蘇軾實在看不過眼,一臉嫌棄地道。“抓耳搔腮……如坐、如坐……嗝、嗝、嗝!……那什麼、什麼氈……汗流浹……嗝!……背,魂飛、魄散!要你作詩比要你命還難!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徒……徒……啊弟!”

  慕容復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委屈地道:“老師,學生雖不會作詩,學生……學生會唱歌!”他手一抬想打個拍子,怎知重心不穩,竟如滾地葫蘆一般直接滾到地上去了。

  喬峰又是一陣捧腹大笑,語重心長地道:“慕容,你的下盤……怎不如,如……你手上、功夫厲害?要……練……啊!”

  慕容復不理他,頂著幾根枯糙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座椅,一邊唱:“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慕容復語音清亮音律極佳,這首歌由他唱來本該十分悅耳。只是如今他喝得爛醉,能記得歌詞已算不易,一首歌唱地荒腔走板慘不忍睹。然而這首歌能在前世如此廣泛流傳,自然是因為歌詞中的豪俠之氣能引人共鳴。如今時隔千年,仍舊熠熠生輝。是以,慕容復只唱過一遍,喬峰與蘇軾便已忍不住與他同一唱了起來。

  人世沉浮,如過火海刀山。最終能夠吹盡狂沙始到金的,唯有一片俠骨丹心、一腔報國熱血!

  半個月後,喬峰辭別蘇軾與慕容復,啟程返回丐幫。喬峰走後,慕容復亦向蘇軾請辭,帶著鄧百川與風波惡返回燕子塢,料理家事。慕容復兩年不曾回燕子塢,如今回來也不及與包不同與鄧大嫂一敘別情,糙糙翻過家中帳本之後便屏退了下人,端坐在正堂內向四大家臣與鄧大嫂正色言道:“我要效仿太祖皇帝,積功上進、黃袍加身、取而代之!”

  慕容復此言一出,大夥即刻滿面喜色,他們等了整整十八年,慕容復終於給了他們一個清楚的答案。眾人即刻跪倒在慕容復的面前,齊聲道:“公子既有雄心壯志,屬下等必赴湯蹈火助公子成就大業!”

  “諸位哥哥果然是我慕容氏可托腹心的股肱之臣,爹爹泉下有知當知自己並未走眼!”慕容復撫掌而笑,起身道。“我遊歷兩年,增長了不少見聞。如今這趙宋天下雖說內憂外患,卻始終尚存百年積攢的元氣,實不到揭竿而起的地步。至於遼夏兩國承平已久軍力弛憊,更加不足與謀。倘若要我虛度光陰等待時機,只怕等到我白髮蒼蒼也未必有機會。然則趙匡胤得位不正,趙光義更有燭夜斧影的醜聞,現在的皇帝好大喜功昏庸無能,空耗國力而一無所成,百姓已是怨聲載道。我若能趁此良機入仕為官積功上進,收攬天下民心,到適當的時候請皇帝禪位,以大燕取代大宋便是眾望所歸水到渠成。這天下,終究該有德者居之。”

  鄧百川與包不同與慕容復相處多年,聽他分析過無數回天下大勢,也知如今天下太平,要百姓出頭造反那是難之又難。正無頭緒,聽聞慕容復想到這麼個獨闢蹊徑的辦法,他們只覺撥雲見日大有可為,不由眉飛色舞。唯有公冶乾沉吟片刻,忽然道:“公子爺,正所謂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公子爺在朝中功勞再大,只怕也是為人做嫁衣裳,這皇位如何也落不到公子爺頭上。”

  慕容復聞言只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公冶二哥怎麼就忘了,復官卻並非僅僅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趙匡胤本是武將,故而大宋朝自立國之日起便以文臣制衡武將,以防武將專權奪他帝位,殊不知這般所為趙宋皇帝與天下武將早已離心離德。倘若我以文官之身得了兵權,种師道與我相交莫逆,折家原是党項後裔,算起來亦是我鮮卑一脈。趙宋皇帝視武將為糙芥仇寇,而我卻視他們為手足兄弟。公冶二哥,你說,武將們願意誰來坐那個皇位?”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