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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經略決議一日後征伐安定堡,咱們這些人必在隨軍出征之列。安定堡居高臨下地勢險要,咱們的傷兵營怕是離戰場頗遠。”

  慕容復此言一出,不少輔兵們的臉上都浮現出少許喜色。隨軍出征是無可奈何,雖說輔兵戰死一樣有撫恤金,但到底還是能不死就不死的好。傷兵營距離戰場遠一些,這發生意外的可能性也就低一些。

  哪知這喜氣尚未發散開,慕容復已然又道:“大夥都知道,救治傷員爭的便是這時辰,早一步晚一步相差的許就是一條人命。我決定組建一支戰場救護隊,上戰場搶時間搶救傷員。咱們的將士們上陣拼殺是謂英勇,咱們傷兵營一樣不甘人後!”說到此處,他緩緩地掃了這滿堂的輔兵一眼。“當然,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大夥乾的本不是拼命的活,我要你們去戰場是強人所難。所以,究竟要不要加入這支救護隊,個人只憑自願,在下絕不勉強。”說著,他隨手掂起一條畫著紅十字的布條舉向人群。“誰若自告奮勇,便將這布條繫於臂上,戰場上方便辨認。”

  一陣難耐的沉默。

  就在這片沉默之中,鄧百川率先走上前來,目視著慕容復,神情極端複雜地喚了一聲:“公子爺……”方才慕容復只吩咐他做一些畫著紅十字的布條,究竟派何用處卻是隻字不提,想來也是怕他阻止。慕容復要上戰場救人,這與他們原先的目的絕然不符。只是鄧百川在傷兵營呆了多日,對這些傷員們的痛楚感同身受,對他們的英勇更是發自內心地敬佩,他實說不出勸解的話來。隔了一會,他長嘆一聲,伸手自慕容復的指端抽出了布條。“水裡來火里去,鄧百川永遠追隨公子爺!”說罷,低頭將這布條系在了左臂上。

  慕容復望著鄧百川思潮翻湧卻一語不發。鄧百川雖迂卻忠,他能有這份心,慕容復自然是要保他富貴平安的。片刻之後,他揚眉而笑,隨手再抽出一根布條遞給旁觀的公冶乾。“公冶二哥,咱們兄弟也見識見識這戰場!”如果說對鄧百川,慕容復發自內心地想要保他富貴榮華;那麼對公冶乾,慕容復則是發自內心地想他意外死在戰場上。

  公冶乾完全不認同慕容復的做法,以至於他旁聽至今一直面色黑沉。可此時慕容復都已經將布條遞到了他的眼前,公冶乾不願讓人小覷,只得無奈接了過來,沉默地系在自己的左臂上。

  慕容復的目光再度轉回堂內,揚聲發問:“還有人願意去戰場救人嗎?”

  這一回,此起彼伏的私語聲代替了方才的沉默。片刻後,一個穿著粗布短衣的輔兵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嘿!猴子!是猴子!”人群中有人調笑高叫,“猴子你湊什麼熱鬧?連屍首都搬不動!”

  當然,也有人勸他。“猴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刀劍無眼,死了多冤!”

  人說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綽號,這輔兵長得瘦瘦小小尖嘴猴腮,“猴子”這綽號的確傳神。

  可那個被叫做“猴子”的輔兵卻聞聲轉過頭來,向著人群認真地糾正。“我不叫猴子,我叫張二勇!”只見他大步走到慕容復的面前,紅著眼大聲道:“慕容公子,若非公子不嫌棄教小的護理,小的在傷兵營也混不上飽飯。如今,小的雖抬不了屍首,可小的會消毒、會fèng針、會敷藥,小的不怕死,願隨公子上戰場救人!”說罷,伸手往桌上抽出一根布條。

  “好漢子!”慕容復用力一拍他的肩頭,接過那布條親自為他繫上。

  眼見這瘦小的張二勇一臉驕傲地立在慕容復身邊,人群中頓時又是一陣鼓譟。過了一會,一名原本立在牆角的年輕大夫竟走上前來,文質彬彬地發問:“我是大夫,能做的比輔兵更多,能去嗎?”

  這位大夫慕容復認識,鄭渭字質夫,家傳了三代的醫術,到他這一代已是獨苗。此次伐夏,他本不在徵召之列,可因為一手精湛的接骨手藝,他還是來了。慕容復與他交情不錯,且這回原就不曾打算要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上那險惡之地,這便勸道:“質夫,大夫還應留在後方效用更大,重傷員我會想辦法抬回來。”

  “就怕等你抬回來已經來不及了!”鄭渭正色道,“我年輕,跑得動!”說完,他自取了一根布條系在左臂上。

  有張二勇與鄭渭二人帶頭,人群中登時一片激昂。當大夫的自恃是讀書人要深明大義,輔兵們又覺仗義每多屠狗輩,是以片刻間又跑出數十人來要加入這支隊伍。慕容復這才放下心來,優中選優挑出二十一名年輕力壯、身手敏捷、護理知識紮實的輔兵與大夫組成了大宋戰史上第一支戰場救護隊。

  十月十五,安定堡之戰正式打響。

  以慕容復為首的二十四名救護隊員身穿鎧甲,臂系紅十字布條在戰場上奔波。輕傷的將士用隨身攜帶的急救包給他們做簡單的包紮,重傷員則在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後用擔架抬回傷兵營。有慕容復熱血鼓動,整個傷兵營的大夫們一致決定將傷兵營設在陣地最前,以減少傷員們被送回傷兵營所需時間。

  種諤自然不會拒絕大夫們的要求,為大局著想,他要的是更多隨時能參加戰鬥的士兵。大夫的事只要還有人頂著,大夫本人會不會出事,其實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然而,教種諤意外的卻是:僅僅因為戰場救護隊的出現、因為將傷兵營前置五里,將士們的士氣竟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十月十七,鄜延軍攻破安定堡,斬獲甚眾。二十,收復韋州。二十二,蒲桃山大敗夏軍。二十五,大軍征伐夏州。

  鄜延軍中成建制的戰場救護隊只存在了三日就好似徹底消失了。自從第一個救護隊員被戰場的一支冷箭奪去性命,傷兵營內的全體大夫與輔兵都自發地帶上了紅十字,但凡看到擔架空下來,便有人搶著扛了擔架去戰場搜尋受傷的將士。傷兵營里懸著一個橫幅:“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如果這是慕容復的主意,那不過又是一次無趣的抄襲,但偏偏這是上了年紀的大夫們自己想出來。這讓人不得不嘆服,這個民族骨子裡的某些東西,傳承千年永不褪色。也正是因為這些東西,才最終鑄就了華夏。

  慕容復依舊臂系紅十字奔波在戰場第一線,這十日來他吃得最少睡得最少幹得最多。連日的奔波勞碌讓他瘦地幾乎脫了形,眼眶凹陷顴骨突出,銀色鎧甲套在身上好似罩著一具骷髏,唯一醒目的只剩下了他手臂上的那鮮紅的十字,紅地猶如將士們的熱血一般。

  夏州之戰,十分艱苦。夏州,是西夏政權的發源地,面對這處城高牆厚易守難攻的軍事重鎮,整個鄜延軍上下都覺頗為棘手。攻城戰打到第三日,城頭上不斷彈出的巨石與密集的羽箭令宋軍幾乎無法衝進距離城牆的百步之內。而夏軍的鐵鷂子更是了得,種諤數度布陣皆被鐵鷂子衝破。種諤心知不可拖延,令宋軍騎兵與步兵配合抵禦鐵鷂子,重甲步兵護翼衝車撞開城門。宋朝立國先天不足,三大馬源地盡在敵手。有鑑於此,這才大力發展重甲步兵以彌補防禦不足。戰場之上,重甲步兵從來都是對付敵方重騎兵的不二法門,如今種諤將重甲步兵調走,在撞開城門之前,宋軍顯然是要被夏軍的鐵鷂子壓著打。一場大戰打到這個地步,無疑是要以將士們的性命鋪平入城之路。

  慕容復見宋軍步兵的陣地數度被鐵鷂子撕開,隊伍中不斷有士兵倒下,而那不斷飛落的巨石又將數名重甲士兵砸成了一灘碎肉。慕容復忍無可忍,衝到種諤面前苦勸道:“種經略,先退兵罷!夏州一時打不下來,我們還能想別的辦法!”

  “慈不掌兵!”種諤語音冷酷地道,一揮手,身邊便有親兵上前架住了慕容復。

  “種諤!”慕容復氣地渾身發抖,高聲咆哮。“將士們將性命交託於你,你輕狂好殺,拿他們的性命做賭注!你對得起他們?你……”話未說完,他已被人摔出了主帳。

  一名親兵拔刀出鞘,威逼著慕容復,惡狠狠地道:“慕容公子,你若再禍亂軍心,須怪不得我了!”

  “公子爺!”公冶乾急忙上前扶他,在他耳邊低聲勸道。“種諤自毀長城,公子爺已仁至義盡了!”

  慕容復不做聲,深吸一口氣,猛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只見他隨手搶過公冶乾身上的急救包,竟是獨自一人追著那攻城的隊伍沖了出去。

  數日來,慕容復雖說組織輔兵上戰場搶救傷員,可活動的範圍也大都只在戰地後方,危險係數相對較低。如今眼見身著薄甲的慕容復進入夏軍的投石機射程之內,正沉心觀察步兵與鐵鷂子周旋尋找戰機的种師道不由大叫一聲,隨手牽過一匹戰馬就要上前阻攔。

  怎知,喬峰忽而大步上前劈手奪過种師道手中韁繩,沉聲道:“你是騎兵主帥,不可妄動。我來!”說罷,翻身上馬,嚮慕容復奔去。

  此時慕容復已從密如飛蝗的羽箭中搶了一名傷員出來,見到喬峰快馬趕上,他也不多廢話,直接把人扶上了馬背。

  喬峰一手攬住那傷兵,一手扯住韁繩,嚮慕容復正色道:“多加小心!”

  慕容復點點頭,又扭頭向前沖。只見他步履從容,身姿飄逸,只在數息之間便與喬峰拉開了數丈的距離。

  种師道見自城頭飛來的石塊羽箭都自慕容復的身側擦了過去,沒有傷到他分毫,不由大惑不解地低聲喃喃道:“這小子怎得比魚還靈活?”可這一回,种師道話音落下卻無人回應。所有的將士,都只沉默地看著慕容復,看著他從死人堆里救人出來。

  說話間,慕容復又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一個喘氣的,剛做了簡單的包紮,喬峰又快馬折回。這一次,與喬峰同行的還有鄧百川。有鄧百川相助,慕容復找尋倖存將士的速度又快了許多。三人兩個救一個送,很快便從這殺戮場撈出了五條性命。

  這第六名士兵,是鄧百川撬開了一塊巨石後拖出來的。他的左小腿已被壓地粉碎,大量的失血使他面色青白渾身虛汗。慕容復迅速自急救包內翻出一卷繃帶,隨手撕開他的褲腿,將繃帶紮緊在他的膝蓋上方。

  鹽水觸到傷口時的痛苦令那士兵痛苦嘶嚎,慕容復毫不懷疑,若非鄧百川及時摁住了他,那士兵大概會疼地撞頭了斷。對於這個時代的截肢技術,慕容復根本不抱半點希望,可他卻仍柔聲安撫那士兵:“快好了!只是小傷,死不了!”

  那士兵苦笑了一聲,忽然萬分艱難地道:“慕容公子,您上回也這麼說……我躺了三天!這一回,我感覺……感覺,好像更糟了……”

  慕容復頭也不抬,飛快地將止血的藥粉灑在他的腿上。“我既然救過你,你就該信我。我能救你一回,自然能救你第二回!”

  “慕容公子……上回,多謝您替我擋的那一箭……小心!”那士兵話說半截,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巨力來,整個人自地上彈坐起來,一膀子將慕容復撞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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