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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只能呆住,除了呆住,再做不出第二個表情。

  一件事情發生,也許需要一二十年。可要說完,也最多不過一個時辰。

  華容的口才一般,說了半個時辰,總算把前因後果乾巴巴說完。

  林落音這時做了他第二個表情,就是更加呆住。

  之後就是抓狂:“你根本就不啞!”

  “韓朗那樣折磨你,你居然能忍住裝啞!”

  “為了這個秘密,所以這些年你忍辱,隨便人糟踐!”

  ……

  完全失去邏輯,前言不搭後語,可這一百句一千句,都是心疼華容。

  可那廂華容半眯了眼,將扇子輕搖,卻只是一句:“也沒什麼,路是我自己選的,所以就沒什麼好埋怨。”

  從來也是這樣,他半點都不心疼自己。

  林落音一顆心更是酸到發脹,將手按上劍柄,道:“現在你要怎樣,要怎樣你說!”

  華容淡淡:“我現在先要你若無其事。”

  不是他想林落音捲入黨爭,而是這時這刻,他再沒有別人可以托信。

  而林落音是當然的不會拒絕,早就豪氣干雲,問:“然後呢……,若無其事然後怎樣,我要怎麼幫你?”

  “然後我會想法子,讓你掌握兵權。我要韓朗倒台,死得淒楚,也嘗嘗命運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過一會之後華容才道,扇子攏起,仍是淡淡。

  等了許久,華容也沒等到意料中斬釘截鐵那個“好”字。

  林落音最終說話:“不如這樣,我帶你離開,外頭天高海闊,你慢慢就會忘記。”

  華容心陡然一沉,怕他是沒聽清,又重複一次:“我要韓朗死!而且死得比我大哥更慘百倍!”

  林落音抬頭看他,這一次無論如何是應該聽清了。

  又是沉默,該死的重得好似壓著一整個天地的沉默。

  林落音嘴唇好像灌了鉛,掙扎了太久太久,這才掙扎出五個字。

  “韓朗不能死。”

  他道,聲音雖輕,卻是清楚明白。

  上馬之後林落音一直不說要去哪裡,只是舉著鞭,帶華容一路狂奔。

  華容也不好奇,隨他去,到目的地乖乖下馬,一隻手撐腰,動作有些吃力。

  夜這時黑到極致,華容目力不濟,好容易看清身周環境,發現這裡原來是塊墓地,最中間有座高墳,墓碑森然,寫的是定月永康侯莫折信之墓。

  莫折戰死,死後被追封為永康侯,這件事華容當然知道。

  所以他有些詫異:“你領我來這裡做什麼,莫折赴死當然慷慨,但和韓朗該不該死有什麼干係?”

  林落音不說話,立到碑旁,夜風鼓盪,吹得他右邊空蕩的衣袖嘩嘩作響。

  “你可知道,這榮光無限的大墓裡面,其實並沒有莫折將軍的屍身?”過許久他才道。

  “什麼?”

  “對月氏那一戰,莫折將軍引爆雪崩,埋斷月氏去路,同時也埋斷自己,千百裏白雪茫茫,我們尋不到他的屍身,只好捧了一匣染血的紅雪回來,和他衣冠一起下葬。”

  “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想告訴你,為了守我大玄寸土不讓,莫折將軍屍骨無存,而屍骨無存的也遠遠不止他一個,那百里雪場之下,不知道埋了我多少將士的魂魄,沒有哪一個不是年少方華,也沒有哪一個無有家人親眷。”

  “那又如何!”

  “難道你還不明白。”林落音霍然轉身:“千萬將士赴死,和我所說的韓朗現在還不能死,原因理由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要保我大玄河山完壁,不能叫它月氏踏足分毫!”

  “韓朗死了,我河山就不能完壁?你這笑話未免……”

  “這絕對不是笑話!”林落音深吸了口氣,上來一步,看住華容雙眼:“你問問你自己內心。先皇已逝,周真已死,周氏一脈斷絕,這個時候如果韓朗猝死,又有誰能穩住局勢,誰保朝內不會奪權,不會內亂之際讓它月氏得隙!”

  華容喘息,被他咄咄目光追得無處躲藏,只得收起眼裡譏誚,緩聲:“月氏不是已經戰敗……”

  這一句連他自己都能聽出虛弱。

  果然,那頭林落音立刻追了上來:“月氏不過暫時戰敗,只需稍事休整,隨時可以捲土重來。他月氏苦寒,民眾個個善騎驍勇,如果不是婆夷河天險,恐怕早就攻了進來,更不用說我朝內亂了!”

  “先前韓焉韓朗一戰,咱們不是也挺了過來。”

  “是!正是先前那一場內亂損耗國力,所以我朝兵力才會輸給他月氏,是我愚昧,我這一條膀子卸得不冤!”

  對話到這裡華容已經完全詞窮,只好退後,咬牙:“就算給他月氏攻了進來又如何?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何必計較誰來做東。”

  “月氏侵我邊疆,偶爾得勝,是如何對待婦孺,如何敲小孩腦仁來吃,要不要我詳細說給你聽!”

  這一句讓華容徹底沉默。

  是啊,國讎家恨,不止他一人的恨才是恨,有熱血一腔才不枉稱男兒,這樣的林落音,其實不才是他最最期望看到的林大俠林將軍。

  為了國之大義,他該放棄他嘔血謀劃了十幾年的私仇,這個道理這般凜然正氣,已經讓他無處辯駁。

  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滿嘴血腥,覺得這個比天還大磊落無比的理由,卻還不足以讓他罷手,把那口已經漫到喉嚨的血生生咽下去呢?

  一旁的林落音似乎也覺察到他掙扎,語氣軟了下來,道:“其實什麼時候明白都不算太晚,我知道你本不是個任性的人,總歸能夠想通。”

  華容聞言發笑,笑完一聲又一聲:“那要是我不明白,想不通,非不服你的大義,非要禍國殃民,要韓朗一死才快呢?!”

  林落音怔了怔,旋即又明白,還是柔聲:“我知道一時之間要你放棄很難,可是……”

  “沒有可是,我不會放棄,你不助我自然有人助我。現在你可以走了,去告訴韓朗,讓他好生提防!”

  “你這是瘋了!”

  “我沒瘋林大俠。”華容慢慢直起身來:“莫非你忘了,你我本就不同,劍寒九州不如一受封疆,為這句話你還拔劍教訓過我。”

  “你……”

  “我就是我,從來不善良不正義,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至於它月氏怎麼犯境,小孩腦仁又怎麼被敲開來吃,和我一點干係也無,你若肯講,我也不絕怕聽!”

  林落音抓狂,被他噎到無語,在原地連連踱圈,又怕自己克制不住怒氣,最終竟是上馬,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來的時候騎馬,迴轉卻要靠自己兩條腿,華容這一路走的辛苦,終於體會到皇城巨大,腿腳也終於發軟,只好尋了面牆扶著,慢慢坐低,在一條長巷裡面喘氣。

  天色這時泛青,還沒亮透,皇城還沒徹底醒來,長巷裡也一時無人。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他跟前。

  不用抬頭也知道,那是甩袖子走人,想想卻又不忍的林大君子。

  華容不抬頭,繼續喘他的氣。

  林落音下了馬,在他跟前蹲身:“不如這樣,等國力昌盛,朝里有別人能一言九鼎了,咱們再報仇,你想怎樣,我都聽你的。”

  那意思是他肯妥協。

  林大君子居然也肯妥協服軟,說明用情不可謂不深。

  華容於是抬頭:“國力昌盛,有別人能一言九鼎,那是什麼時候?”

  “如果年豐且治理得當,國庫充足,自然就有錢糧募兵,了不得三年五載吧。”

  三年五載,的確不長,只不過一千多個日夜。

  可是這個數目卻讓華容有些無力,無力到冷笑起來:“可是我就是不想等,不覺得國力昌不昌盛和我有何干係。”

  林落音再次失語。

  華容扶牆慢慢站直,問:“你看沒看過封神榜?我記得我說過一句話,妲己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因為她,荒yín無道的紂王才成為千夫所指,最終完成朝代更替。不知道這句話林大俠贊不贊成?”

  林落音退後一步,被他這句打敗,放棄說教,一隻手捧住了臉:“不如我們走吧,我帶你走,離開這個泥沼,你才能清明。”

  “韓朗不死,我絕對不走。”

  華容這句很輕,但字字千斤,每一聲都洇著血,從肺腑透出。

  如論倔強,他怕是天下無雙。

  林落音沉默了許久,最終放棄,將腳放進馬蹬。

  “也許韓朗是該死,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是不是因為對他有了真情,所以恨也益發驚心?”

  上馬之後他說了這一句,之後揚鞭,再沒有回頭。

  回悠哉殿之後不久,華容就收到一壺酒,說是林將軍上貢的。

  酒味很熟悉,自然是加了青梅蘭花的無可言。

  酒裡帶著的意思華容也明白。

  華容瘋魔至此,他心之痛,已至無可言說。

  意思大抵如此吧。

  抱著這壺酒華容還是笑,打開泥封來喝,喝得醉醺醺,在床上斜躺,也不發酒瘋,一路只是笑。

  韓朗進殿,屏退了眾人,也很是好奇,忍不住問:“這是什麼酒,喝得咱們華總受這般高興。”

  華容迎頭就是一句:“這酒也沒啥,不過就是林落音將軍上貢的而已。”

  這一次韓太傅沒有踢銅鼎,大約是氣啊氣啊的氣習慣了,聞言只是伸腿,踢翻一條長凳,然後虛懷若谷:“林將軍上貢的酒是麼,我也嘗嘗,看是怎麼個與眾不同法。”

  華容不肯,抱著酒壺打嗝,堅決不鬆手。

  韓朗趴過身去,搶了一會,順勢把他壓倒,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居然不動作,學人深沉,很是狗血地問了句:“有的時候我還真想知道,你對我有沒有真心,有沒有哪怕是一點點真心?”

  有沒有真心。

  這句話好像才有人問過,問的人叫做林落音,是個本來不通七竅的木頭。

  華容於是眨了眨眼,答:“我對王爺自然有真心,是我心皎潔堪比明月。”

  韓朗的臉就有點發綠。

  “真心?”華容對著他那張綠臉又笑,將酒壺舉高,一口飲盡。

  “杯酒舉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場……”他揚揚袖,也唱了這句戲文,將身子最終躺平:“有夢且夢有醉且醉吧韓大爺,還管它什麼真不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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