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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沙吹過千里大漠,慘澹的夕陽照著血流成河的大地。戰旗散亂在地,輜重傾覆,車輪偶爾無力地滾動。

  滿目都是屍體,蒼鷹在頭頂盤旋,時刻準備衝下來攫食死人的血肉。

  狼煙仍在滾滾燃燒,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掙扎著爬起來,對著夕陽喃喃地叫了聲,“蘅姐……”又重重地倒下。

  俊朗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透出死亡的顏色。失血過多的唇角再也彎不出讓她心跳的弧度。一陣白霧捲來,他的身軀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生生世世,永無相見之日……

  “明遠!不!”

  薛蘅驚呼道,猛地睜開雙眼,驚惶四顧。周遭星月靜寂、夜蟲啾啾,自己還依坐在墓碑前。

  ——我的魂兒,總會回來見蘅姐,求得她的原諒。

  夜風中,她冷汗直冒,身體控制不住地輕輕戰抖起來。

  夜色深沉,薛蘅在孤山的山峰間疾走,不知不覺中上了主峰,站在天清閣前。閣門上碗口大的銅釘在燈籠照映下閃著幽暗的光芒,她卻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走入曾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夜風拂動,閣後天一樓屋檐上的銅鈴丁當作響。薛蘅繞過了天清閣,來到了天一樓。

  天一樓乃天清閣重地,存放著大量的珍貴典籍,現下由啞叔看守。頂層則存放著歷代閣主的著作及手札、信件,除了閣主,旁人不得擅入。薛蘅避開啞叔,悄然登上了頂層。

  夜風拂動銅鈴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戰馬嘶鳴,她靠在頂層的窗台前,抱住雙膝,閉上雙眼,但覺心亂如麻。

  她索性站了起來,在樓中踱了幾步,視線忽然停在屋角幾口黑漆箱子上,不由起身走了過去。這幾口箱子裡面均是薛季蘭生前的著作、手札、信件和最喜愛的書籍。薛季蘭過世後,薛蘅將這些東西都收在了這裡。

  此時,她忽然心中一動,便擦燃火摺,點亮油燈,打開箱子,將箱中的書札逐一取出來細看。睹物思人,看著這些發黃的紙張上熟悉的字體,薛蘅不禁眼眶濕潤。

  她又重新把母親的遺物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到了最後一口箱子時,她忽然覺得那箱子的厚度有點問題,敲了一下箱板,發覺聲音有點異樣,再仔細察看了一下,揭開箱板,下面竟是一層暗格。暗格中用防蟲的油布包裹著一些東西。

  薛蘅好奇心起,究竟是什麼東西,娘要藏在這箱子的暗格之中呢?

  她解開油布,裡面包裹著的竟是一疊信札。信札整齊地堆成一疊,最下面的信封邊沿已經發黃褪色,而最上面的一封則較新,看來是依年代疊好收藏的。

  薛蘅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寫著“天清閣薛季蘭閣主親啟”,左下角署名是“方道之”。薛蘅再粗略翻了翻下面的信,每一封的署名都是“方道之”。

  她心中不禁泛起疑雲,從未聽娘提過她與方道之有書信來往,而且這幾口黑漆箱子是薛季蘭過世之前一個月才備下的,她那時已經十分虛弱,竟還將這些信這麼嚴嚴實實地藏好,難道有什麼隱情?

  她一時按捺不住,抽出了信箋。

  “薛先生如晤:今日往青雲寺與智惠方丈參禪,歸來即收到先生來鴻,在竹林枯坐一夜,提筆回信,忽淚濕衣襟。佛曰人生七苦,吾不知參透幾苦。先生將西行,吾尚顛沛於塵世,不知何時方得解脫。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先生豁達,七苦皆能放下。惟願十年後,吾能相從先生於泉下矣。先生之女阿蘅,吾定會盡力照拂,勿念。”

  薛蘅看了看信末的時間,是薛季蘭過世前一個月收到的。看來是薛季蘭知道將不久於人世,給方道之寫了封信,托他照拂自己,方道之再回了這封信。

  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是何意思呢?

  她又將最底下那封發黃的信抽了出來。這封信卻極平常客套,是當年薛季蘭承繼閣主之位時,方道之寫給她的賀信。

  薛蘅按著時間順序,將後面的信逐一抽出細看,慢慢地呆住。

  信中話語都平淡如水,未見什麼私情,但字裡行間卻讓人平生無限惆悵之感。方道之在學問上有何新的見解,或作了一首新詩,都會在信中細細道來,有時他也會就時政諮詢一下薛季蘭的意見。從他的話語中可以揣測,薛季蘭也不時向他請教遇到的疑難,或很高興地告訴他,天清閣有什麼新鮮的事情發生,就連她新培育了一盆雙葉蘭,也曾向他傾訴。

  薛蘅怔了好一會兒,又繼續翻下去。翻到乾安三年的信件時,她的手停住了。那一年,她十歲,剛到孤山。

  果然,在一封信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先生為其所取名字甚佳。芳糙披離,蘅有香魂。雖生僻野,素性堅韌。能為靈藥,治病救人。松竹秀茂,高下難分。惟願此女能於創痛中成長,他日得成大器,不負先生之期望矣。”

  薛蘅把信貼在胸口,淚盈於睫。

  她將剩下的信一一細讀,忽然發現最後一封竟是薛季蘭的字跡。仔細一看,才知這是薛季蘭在過世之前寫下的、未曾發出的最後一封信。

  “方先生如晤:昨夜忽夢先師,先師宛若生前模樣,仍問:季蘭,你可想好了?醒來淚濕衣襟,知大限將至。回首一生……”

  信寫到這處,字跡凌亂,又有墨圈將後面的話塗去。信的右邊,重重地寫著一句“老來多健忘!”

  最後一個“忘”字收筆一點,是滴落在紙上的一滴濃墨。墨跡宛如淚水,在信箋上洇染開來。

  薛蘅將信札抱在懷中,怔怔地看著一豆燭火,只覺胸中如遭鈍刃鋸磨,隱隱作痛。

  老來多健忘。薛蘅記得,下句是:

  惟不忘相思。

  “娘……我該怎麼辦?”晨曦下,薛蘅坐在墓前,望著墓碑,心頭一片惘然。

  她不時抬頭看一看山路,隱隱期盼薛忱前來,可三日過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倒是天清閣方向數次傳來召集長老的鐘聲。

  她不知閣內發生了什麼大事,每次走到松林邊,又遲疑地停住腳步。直到第四日黃昏,才見到薛忱的身影。

  薛忱在墓旁坐下,拍了拍身邊的糙地,面色凝重,仿佛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薛蘅坐在他身邊,他凝望她片刻,輕聲道:“三妹,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娘對我們說的話嗎?”

  薛蘅一愣,不知他此刻為何要問起這個,但還是答道:“記得。娘說:以後你們就是手足,有什麼事,都要一起擔當……”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你記得嗎?”

  薛蘅遲疑了一會,道:“你問娘:那她也會姓薛嗎?娘說是,你們都姓薛,都是我的兒女。”

  薛忱深深地凝視著她,柔聲道:“三妹,娘去世的前幾天,把我喚到她面前,對我說了一番話。”

  薛蘅心頭一顫,雙目微紅地看著他。

  “娘說:阿忱,娘就要走了,其他的人娘都不擔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蘅。娘既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又希望她能夠想起來。她若是想起來了,……或者,即便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但當她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時,阿忱,你就將這封信交給她。”

  薛忱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到薛蘅面前。

  薛蘅手指顫慄地接過信,一時竟沒有勇氣將信箋抽出來。薛忱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抖抖索索地抽出信箋,慢慢地展開。

  “阿蘅:

  若有日此信開啟,定是你遭遇異常艱險為難之事。

  當初阿娘以天清閣重任相托,實在是出於無奈。阿娘自任閣主以來,精力多在尋找寰宇志,於天清閣發展實在建樹不多。本想寰宇志事一了,便履行閣主最重要之革故鼎新一責,無奈天不假年矣!我走後,重擔便落於你身上,每思及此,阿娘便深感愧疚。

  阿娘亦是女子,深知身為女子當家之難處。但諸兒女中阿勇急功好利,性情偏狹,難當大任。阿眉眼界心胸不廣,阿定年紀尚幼,阿忱又身有殘疾,皆非閣主合適人選。其餘各系中亦無出眾弟子。唯你自小堅忍刻苦,人品學識、武功才智皆屬上乘,實為閣主不二人選。

  唯一擔心者,你身世孤苦,遭遇至慘,自年少時便飽受噩夢困擾。阿娘每見你自夢中輾轉驚哭,常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轉念細想,我走之後,又誰來替你?!身傷易治,心病難醫。佛不度人人自度,療救之希望,只繫於你一身矣。

  易經有云: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武功才具皆不可恃,唯自愛自強,方為真正強大之根本。阿蘅阿蘅,世上無一人不苦,無一事不難。然而青蓮生於污泥,難掩潔質:明珠孕自蚌傷,無損光華。人皆棄我而我絕不自棄,則所有苦難困厄,亦不過歷練而已。

  最難之時,勿忘阿娘對你之期望,勿忘所愛之人對你之依賴,勿忘你對自己之允諾。若有日傷痛難愈,便記得小時阿娘曾說:噩夢雖長,終非真實,又何傷於你?

  阿忱乃至誠君子,可依之信之。惟願我兒女一生平安,喜樂無憂,則阿娘於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

  紙箋上的字跡漸漸模糊,遙遠的畫面逐漸清晰:

  “——阿蘅,別怕,這是夢,夢都是假的,不能傷到你的。”

  清冷的夜晚,母親將十歲的她抱在懷中,不停輕撫著她的額頭。她渾身顫抖,眼中滿是驚恐,緊緊地攥著薛季蘭的衣襟,生怕一鬆手便會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母親的手溫柔地、輕輕地撫摸著她,仿佛帶著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最後,她終於平靜下來,蜷在母親的懷中,沉沉地睡去……

  她教她讀書識字,教她練功習武。每當她取得一點點的進步,抬起頭便總能看到母親讚許的目光和鼓勵的微笑。她暗暗下了決心:為了留住那樣的目光和微笑,無論怎麼苦,她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那樣溫和、謙遜,無論何時都是面帶微笑。但在她纖弱的身體裡卻又似乎蘊含著一股讓人無法逼視的力量,能讓最強大的對手都不得不折腰。在彌留之際,那雙眼睛因為她的消瘦而顯得更大更幽深了,她無力地握著薛蘅的手,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悲憫和憐愛,發出最後一聲輕輕的嘆息,“阿蘅,女兒,不要哭……”

  薛蘅再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晶瑩的淚水後,薛忱目光中的溫柔與憐惜,仿若母親從流逝的光陰中走出來,慈愛地看著她。

  她伏在薛忱的雙腿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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