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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武稍一頓辭,又改了敬稱道:“不知義父在此久候,多有失禮。”

  老桐看著鐸乾眼角的笑弧,猜度王爺必是準備把女婿栽培的,便抖開袖子笑道:“這天下無不漏風之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日後便順其自然改口罷,無須芥蒂其餘旁他。”

  去歲臘月下江南之時,端王爺身份掩得甚為低調,只在青紅酒鋪擺幾盤糕點果品,悄悄然便算行了認親禮。而今不過四五月時間,如何忽又決定示之於眾?

  庚武心中不明,面上只不動聲色地恭敬一揖:“謹聽桐伯教訓。”

  “唔,小子可教也。”鐸乾頷首點頭,容色舒緩開來。上下把庚武一睇,見後生英姿卓爾,舉止庸雅有度,已然初見商賈雛形,心中暗自嘉許,又惦念起那遺落在江南小鎮上的丫頭。

  人也是奇怪,恍然遇見時難以置信,十多年的愧責與牽掛仿佛都在她身上尋見破口,稍一靠近都怕把她驚擾。心說只要遠遠旁觀便得滿足,後來回去京城,再看善珠疼愛祈文,看祈文養尊處優,那自責卻愈甚,愧疚把她母女遺落在民間吃了恁多苦頭。幾經糾結難休,忍不住尋個藉口下江南看她,這一看,看見她竟懷了骨肉,那血脈相承便再難割捨得下。開始不想在人前隱瞞,開始想要得那膝下之歡,想光明正大地把她三口接來京中照拂。

  鐸乾溫和笑道:“昨日在宮中不曾見你,聽說下午便急著要走了?本王在銀雀街相中個鋪面,附近胡同里正好有座二進的宅院租售,你們小兩口住著甚為合適。此刻得空,你隨我過去看看,若是滿意,我便著人把它定下來。”

  庚武抬頭看著鐸乾星輝般的眸光,方明白鐸乾的心意,原來是想叫秀荷與自己今後移至京城生活。但庚武在家鄉尚有母親,還有祖輩的基業與累積的名望,暫時走開不得。況皇城根下官場應酬繁複,秀荷一定不會比在福城舒心,他亦不想被他人左右人生。

  默了一默,便委婉措辭道:“謝義父美意。只早上剛收到家中來信,秀荷即日便要生產,在京中開分店一事只怕要推至數月之後,義父的心意晚輩這廂心領了。”

  晨間涼風習習,把他的袍裾吹得向後輕揚,那清梧身軀立在馬車之外,是恭敬的,亦是不可迴旋的。

  鐸乾凝著庚武微抿的薄唇,曉得這青年骨子裡藏著桀驁,不願意被自己安排,他其實是欣賞這樣風骨的,總比那趨炎附勢的好,便也沒有逼迫。

  但終究還是祈盼,容色稍掩失落,笑問道:“哦,時間竟過得這樣快麼,年前才看到她懷上,忽而這就要生了。信上都說了些什麼?”

  庚武嘴角噙一抹寵溺:“眼下已八個月余,吃得多,又貪睡,身子可重,大夫說日子就在最近。信上威脅要是再不啟程回去,她就不肯給我生狼崽了。”

  哦呀,鬧起性子來竟也甚是嬌蠻。鐸乾一目不錯地看著庚武,曉得這小子必是把自己丫頭寵慣極了的。女人但肯對一個男人肆無忌憚撒嬌,皆因著這個男人讓她真正覺得安心可靠。

  他便又想起自己,想起離開戲台後那個女人對自己的日漸體貼和依附,原來都是因著不安心——她給他量體裁衣、更衣脫鞋伺候梳洗,卻獨獨忘記了像開始時對他的孤傲與撒嬌,以至於他後來竟隱隱怕與她相對。

  原來錯的都是他,不是她變化無趣,是他給她築起的依靠太單薄。

  “王爺……”老桐見主子又神遊象外,不由低聲輕喚。

  “哦。”鐸乾驀地恍回心神。因為聽說太后娘娘對小兩口印象甚好,還命庚武滿百日後把媳婦帶來京城,便勸自己暫時忍耐。嘆一口氣,復又笑道:“如此我便不再多留你,你隨我走一趟,下午就出發吧。那丫頭隨了她娘,旦一愛上便愛得死心塌地,你要記得多讓著她,不要於她之外再生旁枝。”

  必然是方才一幕叫兩位大人誤會,庚武應了聲是,並不再做多餘解釋。

  幾人上了馬車。

  此刻正是早市開啟,京中大街上人影闌珊,經過一家戲園子門口,門前牌匾上書“瑞安”二字。微風把車窗簾輕拂,聽見裡頭鏗鏗鏘鏘喧囂熱鬧。鐵打的戲台流水的花旦,荒了十多年的場子又捧出新角兒,如今誰人還記得昔日舊人顏?

  鐸乾馬步坐姿,眸中略過幾許寂寥。人在一定的年紀,並不知道擁有和離開意味著什麼,都須得等到許多年後,方才能明白當日那一抬頭與遇見、那一轉身與別離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老桐指著戲苑的匾額道:“丫頭的娘從前就在裡頭唱戲,風光比如今盛多了。自她走後戲園子便荒廢,近二年忽然來了個‘小柳春’,這才又紅火起來。我們王爺倒是有一十多年沒再進過戲院。”

  庚武至京城數日,只聽說端王爺與王妃是夫妻典範,但見鐸乾此刻表情,又覺得甚是落寞。不知他心中到底把兩個女人如何擺放。

  順著老桐方向看去,看到那戲子被眾星捧月一般上了馬車,十六七歲年紀,螓首蛾眉、皓齒紅唇,怎生得竟有幾分與秀荷、與子青相似。便微一愣怔道:“不去也好,免得擾亂了心緒。”

  正說著,忽而到得一處幽靜的胡同。路有三步寬,磚石上爬滿青苔,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應是不多人居住,走進去裡頭清幽幽,有歲月彌久的寂寥味道拂面而來。

  在一處茶色院門跟前停下,老桐舉手叩門,一名中年微胖的婦人把門打開:“王爺來了。”

  第089章善珠王妃

  “唔。”鐸乾頷首點頭,負手踅進門去。

  是個僻雅的一進小院,漆紅的屋瓦樓廊,雕花的精緻鏤窗,牆角的木架上橫幾件戲服,像是主人才剛練完一段嗓子,還來不及收起來。晨光打照在屋棱之下,一串已經褪了色的千紙鶴影影錯錯、翩翩欲飛。整個院子給人的感覺便是寂寥,散不開的舊味道,像人的魂靈才走開不久,忘記了要回還。

  庚武有些不太懂,只是隨在身後不語。

  老桐最擅長閱察人心,便輕聲解釋道:“我們王爺在這裡等了她十八年。以為她氣消了便肯回來,一切都還和當初走的時候一樣,什麼都捨不得動。”

  庚武便知道這是子青在遇見關福前所承載的故事。

  鐸乾問婦人:“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那中年婦人恭敬鞠腰:“回王爺,都歸整在兩個大箱子裡,大人和小孩的分別放著,奴才這就帶您進去看看。”說著自在前頭引路。

  一間不大的屋子,中間置一張紅木雕花小榻,兩個鴛鴦枕頭並排,床頭柜上搭著繡籃,籃框裡有未收針的男人袍褂,還有幾件娃娃的衣裳和小鞋子。床下擺兩雙鞋,女鞋是二十年前的舊花色,淺碧的緞料早已經在歲月中黯淡,男鞋卻時興,應該王爺時常還有過來這邊小憩。

  已經是五月端午的節令,外頭熱辣的空氣灼人呼吸,腳底下青磚卻冷涼,陰氣從鞋底嘶嘶往上貫穿。人若枯等在這樣萋昏的光影之下,只怕等來等去也難掩憂傷。

  庚武想起秀荷小時候,清靜少言的子青牽著她來來又去,把她嬌著寵著、到哪兒了都捨不得不帶在身邊,驀地有些不忍心。

  他竟是越發不想叫秀荷來京城,不想她走進這二十年前上一代人們的恩恩怨怨。

  鐸乾指著籃筐里那一摞小孩兒的衣裳鞋襪,對婆子道:“把這些也裝進去吧。”

  “是。”婆子應著,悉悉索索疊進了地上的藤條大箱裡。

  老桐對庚武低語:“這是丫頭娘從前繡的,走得太突然,一樣都沒有帶走。”……也沒想到她竟會真的走了,都以為她離開王爺便不成活,但誰又知道呢。在愛情方面,女人總有你不能掌控的一面,儘管她現在愛你愛到死了。

  但這句話老桐沒有說,老桐在局外旁觀了這麼多年,早就把皇城之下該看的都參透明白了。

  鐸乾叫手下人把箱子抬出去,凝著庚武年輕且英俊的臉龐:“最近宮中事務繁瑣,分不開身去看她。幾時若生了,須得第一時間給本王發一封報喜函。”又問關師傅近日情況如何,身體可有曾好些。

  庚武答時好時壞,老太醫的藥一直斷不了。

  鐸乾便沒有應話,只叮囑藥要按時吃。

  那兩大箱子滿滿,一箱裝得是產婦月子中的營養補給,一箱裝得是嬰兒的衣裳鞋襪與尿布,都是上等昂貴之品,有些甚至是西洋越海而來的稀罕物。可見鐸乾亦是早已費心準備。

  庚武隨老桐打前頭出了巷子。那巷中空落,只聽見風擦過袍擺的簌簌聲響;出得巷口,看到路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輛秀致馬車,車旁站一名美麗端莊的貴婦人,手上牽著個八、九歲的俊美少年。見庚武出來,婦人脾氣耐耐的,彎眉對庚武笑:“你們王爺可在裡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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