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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荷頭一句竟然叫的是爹,子青本來對關福只是柔順依從,後來的幾年卻對他主動體貼了起來。

  關福疼閨女真是沒得說。

  子青常對秀荷說,說她小丫頭命硬,老頭子那樣狠的踐踏她,也沒能夠把她一塊小肉兒踢下來。秀荷那時候還小,不知道踐踏是什麼意思,只在心裡對故事中的“老頭子”有了本能的恐懼。

  如今想起來,卻覺得子青說得對極了,確實是命硬呢——

  怎麼能不叫命硬呢?

  那個十月最末一天的傍晚,滴滴答答的紅從繡莊一路沿著花厝里弄往外延伸。梅孝廷跑得飛快,跌宕倉惶之中,她不知自己的臉有多麼蒼白,但梅孝廷焦切的一聲聲呼喚卻是她從來未曾聽到過的。

  那絕美之顏上眉宇深凝,鳳眸把她痴痴凝看,自責與絕望在其中矛盾摻糅,竟似有眼淚要溢出來。老太太邁著三寸金蓮才從大院裡走出,預備與大夫人二夫人去廟裡進香祈福,差點兒沒被他撞了個趔趄。

  但也來不及叱他,三個婦人聽說二少奶奶摔了個仰面朝天,“阿彌陀佛,蒼天保佑”,菸斗都來不及撿,急急忙忙就顛著腿兒往繡莊裡去了。

  秀荷的視線昏蒙起來,只覺得手腕被割破的地方一縮一縮的鈍痛,眼睛都沉了。

  手攀在梅孝廷衣襟上,把他月白印花的褂子浸潤開一片兒的紅。那衣裳上味道依舊如從前,帶著股清淡幽冷的薰香。自小就知道自己生得比旁人要美,總是喜好打扮得清雅不羈,不喜歡女孩兒,卻偏叫一鎮子的女孩兒把他惦記。又偏獨霸著她,好像這樣就能勻給她一點女兒家家的小虛榮。

  妖孽啊。

  聽他哽咽而焦切地喚著她“秀荷、秀荷”,眼淚忍不住就冒了出來。怪他、恨他,天註定不能在一起了,為什麼就是不肯放手讓她好過?

  秀荷無力的說:“梅孝廷,註定是有緣無分的一段情,你卻非要把兩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到了此刻,你、你應該滿意了吧……”

  她的聲音竟也如她嬌好的容色蒼白下去,梅孝廷把秀荷攬緊在懷中,俊秀的面龐上都是淒絕:“什麼叫天註定,我梅二偏就不信這個邪!那時怪我不諳人心深淺,你我的緣分本不該這樣忽然了斷。只不過想要蒼天再容我一次機會,讓我把從前缺失的遺憾彌補,再重新好好的愛你一回,我又做錯了什麼?……難道你忘了從前說過的話麼?我們山盟海誓,互許下今生。可是你最後不要我了,你變了心,你把為我保留的好都賦予了他……我卻從來不曾想過生命中沒有你的日子,你忽然離開,我整顆心便空了、魔怔了,我不知道我的好我的壞今後再做給誰人看……關秀荷,我沒有你不行……”

  多艱難才得這樣機會交心,那字字誅心,忽而哽咽,輕咬住薄唇抬頭看天,說不下去。

  秀荷強忍著痛,努力勻出氣力應道:“是,我是變了心。但人心不是石頭,庚武給了我安心、寵溺與尊重,這些都是你和你母親所不能給予的,你沒有資格怪我愛上他。你也不要忘記,橋頭祭酒那天,我看到你攥著她的手,你們一起在神明跟前下拜,眉眼間並非沒有恩愛。你和她的好,在我與庚武之前……你身在局中亂了心,不怪我無情點破你。你只是接受不了我離開之後卻過得更好。就像是你籠中的鳥兒,你說,倘若打開籠子讓它一去不歸,倒不如情願讓它病死在籠中。你希望我永遠活在你的舊情中,卻和庚武心不甘情不願的生活下去,然後你的執念才得著安撫,你與她的夫妻才能夠做得安然。梅孝廷,說到深處,其實是你太自私。”

  秀荷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思緒在淚眼中昏迷,又回到那少年時候。那時候的她和他才是同齡,庚武只是個高高在上的存在。她那時候怕庚武,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會嫁給他做妻子。她和梅孝廷才是青梅竹馬。

  其實就是互相喜歡吧,他把她親了,她就傻傻的也喜歡上他。跟在阿爹的背後,繞過天井下大少爺陰萋萋的輪椅,靜悄悄走去後宅里送酒。他總是站在樑柱後對她眨眼睛,忽然一個不注意,兩個人便貓去了窄巷裡。

  她那時也是驕傲的,子青的保護讓她晚去幾年知曉門第間的生疏冷暖。忽然有一天子青不在了,跟著關福過起粗糙的日子,他竟也不冷落她,更甚至提前進入那小夫小妻間的相依相伴。

  頭一次身上來事兒,見裙下紅紅以為要死了,羞得不知道該怎麼走路,還不敢被阿爹知道。走幾步,叫他看看有沒有滲出來。他把一袋簇新的軟棉布扔給她,取笑她女人家就是麻煩。可惡,誰現在是女人了,她追在後頭打鬧,自然而然。

  大熱的天,關福不肯放閨女出去,怕她被梅孝廷“那個混小子”拐走。兩個人想見面呀,便叫榮貴拆了米倉里的木梯子,貓在牆頭下和自己說悄悄話。阿爹發現了,舀一盆子井水潑出去,嚇得她叫他快跑快跑,一忽而的功夫他竟又濕噠噠地探出腦袋,叫她踮起腳尖還他一口。

  那鳳眸噙笑,俊秀的臉龐上卻都是寵溺。臭小子,他不要命呀,叫她如何捨得不理他?

  也以為會和他好一輩子呢,可是上天給的緣分就是這樣奇妙,有些緣分長,長到一輩子想斷也斷不了;有些就只有幾年、幾個月,緣分到了頭,說沒有就該斷了,硬拖下去只會變成冤孽。就比如現在,血流得不像樣了。

  秀荷的臉白得像盛開的梨花兒,那樣好看,卻虛弱,仿佛吹彈可破。

  梅孝廷的眼淚掉下來,滴滴落在秀荷的紅唇上。那雙目迷濛間,兩個年輕的人兒痴痴相看,互相便把對方看到了最深處,那心底里的愛與恨與怨與自私再遮也遮不住。

  梅孝廷下抿著薄唇,蒼涼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關秀荷,我先前所做的那些……其實只是想要賺點兒錢,然後帶著你離開。我想我們能夠回到從前,再沒有人來干涉,也沒有人能欺負你,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像小時候一樣滿足……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真的來不及了嗎?”

  秀荷搖搖頭:“來不及了。花謝了再開,便不是原來那一朵花;月缺了又圓,逝去的光陰卻早已再不回來。我的孩子若是死了,我對你的恨,只會比你現在對我的恨更要加倍……梅孝廷,你我恩斷義絕、各自為生吧。再糾纏也沒有意義了。”

  “少爺、少爺,擔架抬來了!”榮貴攜幾個小廝急急衝過來。

  “好,那你先去看大夫。”梅孝廷俯下薄唇在秀荷唇瓣輕輕一吻,兩個人的眼淚便糾纏在了一處。

  他的唇依舊似少年清涼,吻得那般小心,就好像他中間並沒有吻過張錦熙,也沒有在芙蓉客棧親過姐兒,更沒有沾染過琴兒的口脂。

  但他真的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梅孝廷了,因為只這唇齒糾纏的空隙間,秀荷卻睇見他眼中悄然掠過的一抹釋然。

  是了,那一句“我的孩子若是死了”,便叫他知道了她的無礙。

  只要她無礙,他的執念便依舊還在。

  “梅孝廷……你放過我吧。”秀荷不想再與梅孝廷攀扯了,但她沒有力氣掙扎。費力抬起頭,只這忽然一仰面,卻看到那巷口一道英挺身姿蕭蕭而立。

  是庚武,著一襲鑲兔毛領對襟馬褂搭銀灰色長袍,顯見得是才談完生意從福城歸來,手上尚拎著一盒子給她買的酸棗糕。那清雋的狼臉上表情卻從未有過的陰肅,一錯不錯地看著她身上斑駁的鮮紅,步履沉沉走過來。

  “三郎……”秀荷便把手伸向他,想要他抱走自己,快點兒離開這陰暗。

  “嗯,你痛不痛?”庚武滯滯地凝著秀荷,嗓音低沉且冷靜,然後把秀荷小心攬入懷中。他的手動作有些用力,秀荷的腰上被一緊,應該是梅孝廷捨不得放,但最後還是放了。

  也是奇怪,那骨肉竟好似與她的爹爹心有靈犀,一入了庚武的懷抱,竟就不那麼疼了。只是血流了太多,身子好倦憊。

  秀荷看著庚武狹長雙眸中的幽光,他此刻的冷靜,就像是狼在殺戮之前積鬱的肅殺。秀荷拽著庚武的袖子,想說,讓他走吧,從此了結了。

  但她的言語尚未啟開,便只見一道清影在眼前疾掠而過,聽庚武一句唇齒低磨:“聽著,她們母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庚三爺我必要你梅家替她償命!”

  那嗓音又陰又狠,是秀荷從未見過的,她竟不知清雋如庚武也有這樣陰鷙可怖的一面。

  看到梅孝廷清逸的身子踉蹌後退了幾步,嘴角有鮮紅滲透出來。在大營里當了四年的獸,這樣一拳頭哪裡是家養的少爺能夠扛得住?

  梅孝廷承認打不過庚武,拭了拭嘴角,然後看著秀荷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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