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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邊宅子的院落總是多而窄,兩道刷白的牆,牆頭幾片溜光的黑瓦,圈起來就是天井一小方。青磚地板打掃得乾乾淨淨,那月牙門下的魚缸旁立著一道清俊身影,著一襲湖藍地雲紋綢裳,墨發梳得一絲不苟垂在肩後,曉風把他衣炔吹起,周遭無人,那孤影看過去安靜且冷寂。

  指尖方從女人的紅唇上拭過,染下來一抹胭脂,原不過是調侃利用,人一走,心卻又厭惡起來。把手融進魚缸里,看胭脂便化作縷縷紅絲,幾隻魚兒咕嚕嚕游過來,頃刻便把那紅吞了進去。

  傻魚兒,扔進水裡的便以為都是食物,騙它一百次,下一次還是被騙過來,每一回都游得那般愜意。可惜人不是魚,騙一回心就記了恨。

  梅孝廷精削的下頜勾起冷冽笑弧,見一條玉頂蝶尾游到手邊輕舔,紅紅魚尾輕盈搖擺,好似那女人在橋上搖走的胯兒,驀地便把魚頭掐住,指尖徐徐加大了力氣。

  “撲通撲通——”魚被掐得吐不出泡泡,拼命甩著尾巴在缸中掙扎,青磚地上濺起來一片水花。

  “爺,那琴兒怎生嘴腫了,臉兒臊得……”榮貴乍一跨進門,看見少爺絕色容顏上的狠戾,愣了一愣沒敢說話。

  “哼。”梅孝廷驀地把手鬆開,那金魚咚一聲沉到水底,死了,他便勾起嘴角幽幽然笑道:“你去叫父親先走。我知道她來了,晨間推開門便聞見她的味道,我在這裡等她……莫以為見不到便能叫我忘記,我偏要叫誰人都曉得,連一絲氣味我也與她心靈相犀。”

  她?……原來說的是秀荷奶奶。

  自從那日在商會樓下偶遇,少爺最近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忽而一雙鳳眸滯滯地凝著琴兒,半日笑而不語;忽而又把閣樓上輪椅灰塵拂開,迷迷沉沉地坐在裡頭空望。

  榮貴看著那缸里緩緩浮上水面的死魚,打了個寒顫,聲音低下來:“爺……人都嫁了,你也娶了,過不久少奶奶便要給你生小少爺,她早晚也會懷上庚家的種子,不如就把過去的放了吧。”

  “放?哼,怎麼放……你不懂,你不需要每日被一張厭惡的臉捆綁,也不須與不愛的女人孕育骨肉,你沒有資格與我這般說話。”梅孝廷陰慍地睇了榮貴一眼,素長指尖掠過水麵,將那一尾死魚扔去了牆角:

  “倘若方才沉下去的是她該有多美妙……她若是死了,我反倒很願意陪她同去,也好過看著她在別人懷中承寵,這樣煎熬。”

  他說到末了忽而又涼涼地笑起來,那側顏清俊,窄挺的鼻樑下一抹薄唇勾出的都是萋絕。只看得秀荷腳步將將一滯,怕梅孝廷忽然調轉過頭,連忙悄無聲地拐去了後宅偏門。

  那一根執拗筋骨彎他不得,從來縱他由他,百般勸也不聽,不如乾脆躲避。

  繡坊里好生熱鬧。前陣子梅家祠堂的頂梁大柱著了蟲嗜,外頭紛紛謠言梅家的富貴怕是要到了頭,忽而宮中卻下來一筆大單,太后要把今歲的冬衣都交與梅家繡坊。老太太一高興,乾脆新招了一批繡女進來,偏把規模做大,給嚼舌根的碎嘴們打打臉兒。

  “嗤嗤~瞧幾句話把你臉紅的,你不說,大家又不是看不出來。”已嫁的媳婦們都在調侃美娟,美娟心眼兒實在,幾句話就被人把新媳婦的羞兒套了出來。

  見秀荷挎著籃兒走進,連忙揮著帕子求助:“哎呀秀荷你可來了,看她們一個個把我欺負的。”

  新招來的繡女們尚未成家,一定是剛才聽多了,那一張張青澀的臉兒都染了紅暈。就像她初進繡坊時的模樣。秀荷把果兒花生分給姐妹們吃,如今成了親、是老繡工了,不好再與未嫁的姑娘們擠,便挑了個角落,在媳婦堆里坐下來。

  晚春不在,聽人遞迴來消息說,她在南洋那邊過得叫個紙醉金迷,出門坐的馬車都是鑲黃金的,皮膚養得又白又潤。姐妹們羨慕之餘,倒反而鬆了一口氣,如今她不在,也不用刻意再與秀荷芥蒂。

  “春天是誰說的,將來哪個女人有那般福氣,能被庚三少爺好好疼一回。如今那受了好的,可不興自個藏著掖著啊。”新媳婦一坐下,可不許被輕巧放過。從前她未成親,大家遮遮掩掩,如今可是光明正大。

  姐妹們都想起美娟先前說過的話——“真不曉得他清風玉貌的一爺兒,脫了衣裳竟是那樣硬朗。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著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落去了腰後谷。”——庚家的男人們都文武雙全,三少爺更是清雋蕭冷,打小姑娘們就對他傾慕而不敢靠近。如今秀荷嫁了他,都想聽一聽那冷麵男人到底把女人如何寵愛,他那麼冷,他也曉得疼女人麼,怎麼個疼法兒?想要把底細探出來。

  秀荷可不上當,猜都曉得她們要問什麼,見桌上疊著一疊花樣,便把繡盤兒打開:“哪裡有甚麼福氣,坐完花轎就送他去出船,急匆匆的。瞧,一回來又有這樣多活兒要趕。”

  “喲,新婚燕爾的,也不叫你多歇兩天再上工。”姐妹們擠眉弄眼,偏把話頭望那邊引。

  “也不是。他也累,都沒怎麼睡過好覺。”秀荷翻著針線隨口應著,明明說得是貨船的事,尾音才落,周遭卻忽然安靜下來。抬頭看到姐妹們一雙雙詭秘的瀲灩笑眸,便曉得又被這群狡黠的妖精們套了話。

  臉一紅,這下堅決什麼也不說了。怪自己早先不仔細,用過一百回的把戲也被她們把話掏出來。

  後來便只是坐在一旁聽,暗裡把聽來的與庚武相比較,漸漸便曉得腹胯悍實的男人那裡都生得雄偉,曉得庚武的確實與別人不太一樣,樹兒大,時辰長,又愛弄花樣……原來並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就沒有哪個女人經得住他這樣受。

  ……

  夜裡收工就寢,那浴盆中的水泛著氤氳霧氣,紅紅白白在水中輕盪,又想起他對她的繾綣纏綿。庚武說:“自從曉得了這味道,哪日你不在我身旁,怕不知如何入睡。”他在的時候怕天黑與他無隙相偎,他一走,那枕邊空開一片清寂,卻又一整夜總覺得哪裡空空的,好像是心,又好像是不知道什麼地方。連自己都羞於承認那惦念。

  大魏朝南北交通二百年來慣以漕運為主,那北上的運河一路官船開道,鹽船、銅船、運漕糧的,箭一般橫衝直闖。民間貨船遇到官府得第一時間避讓,倘若讓得慢了,那官船把你當場撞沉,也是你活該倒霉。到了各個碼頭除了繳稅,還得給幫會地頭蛇們孝敬銀子,一趟跑下來不曉得被幾番盤剝,命能保得住就算是先賺了一筆。

  庚武這是拿命養家呢,秀荷便又想他,也不曉得他此刻到達了哪裡,盼他快點兒回來。

  ……

  天快亮了,堇州府碼頭光影忽明忽寐。一艘朝廷運銅的官船開過去,所有貨船都得擠在兩旁讓道,排了好半日還沒輪到靠岸,庚武倚在艙內的小板床上,抱著胳膊闔眼假寐。幾夜未曾休息,那稜角分明的下頜上冒出青茬,薄唇勾著冷漠,一襲墨黑長袍襯出凜凜風塵。

  小黑在身旁數著手指頭,忍了忍,沒忍住:“大哥……咳,嫂子她,對你還好吧?”

  庚武深邃長眸啟開一線,冷冰冰地睇了小黑一眼:“想家了?她那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好不好不都那樣。”

  嘖,好像你不想了,你不想昨兒夜半夢中怎把柱子叫秀荷?

  小黑經不住扛,又作死道:“嗨,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意思……弟兄們從前都喜歡秀荷,如今人被大哥得去了,大伙兒別的沒有,就想知道她可心不可心。”

  “我不說,你回來我再告訴你……”

  又想起橋頭離行前女人的溫軟叮嚀,每一回被自己寵在懷中,都好似那海上翻湧的柔軟扁舟,他要她去到哪兒,她便隨了他去哪兒。醒來卻又嬌憨,怕與他眼神對視,愛卻不肯承認。

  叫他怎生不惱不愛?

  卻不想叫旁人將她分享,庚武肅著雋顏,薄唇不察痕跡地掠過一抹笑弧:“不都是女人麼?怕羞。你家的美娟如何,她便大抵也是如何,有甚麼好打聽。”

  但那眉間的寵溺卻分明藏掩不住,嘿,就說那犟丫頭成了親之後,果然還是被大哥馴服。

  “我家的美娟可不怕羞,一入夜了她就自個膩過來。”小黑想起美娟臉兒羞紅欲拒還休的模樣,愈發熬不住了,指頭兒扳來扳去:“說好的七八日就回,如今五天了才到堇州,怕不是回家誤了時辰,要生氣。”

  角落狼狽蜷縮的榔頭便接口道:“女人生氣了就該哄,哄著哄著就軟了,誤了時辰怕甚麼?回頭一併補回去,她不捨得打你。”

  話音還未落,腦門就挨老頭兒砸下來一板栗:“好小子誒!家還沒成,你倒是很懂女人?老底都被你小子敗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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