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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小子從小心思內斂,庚夫人不去戳穿,但看著他近日除了日落歸家休憩,便是整日裡悶頭幹活,到底也曉得他心中是藏了事。

  庚夫人再看秀荷,便不捨得叫她走了,把信箋重新包進手帕,放回秀荷的手中:“難得他這兩天受了腳傷在接歇息,既然來了,什麼話還是由著你們年輕人自個去說。你可莫要看咱家院子冷清,不願來寒舍吃一口茶?”

  那婦人之手乾淨柔軟,握在掌心莫名心安,秀荷抬頭看著庚夫人期待的眼神,便實在措不出辭拒絕。

  這是個窄長的院落,正門對著大屋,左右各兩間廂房,後院有一簇旮旯小院,此刻正傳來鋸木頭的聲音。

  庚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院子太小,庚武如今也是大人了,原來的屋子不夠住,這會兒正在後院搭房子呢。”

  “伯母收拾得可真乾淨。”秀荷迎面回了庚夫人一笑,暗自向後院一瞟,怕庚武忽然從那裡走出來。

  天曉得她是鼓足多大的勇氣才決定來找他,既然他救自己並非趁人之危,那麼她也不應該繼續將他比作小人,欠他的總該還他。可是她壓根兒沒想到進院子,更不曉得當著他家人的面要與他如何說話。

  十六少女,肌膚粉白剔透,長長的睫毛將眸中羞赧掩藏,那瑩白雙手互握,不自覺地把掌心帕子揉捻……庚夫人何等人物,一眼便將秀荷的惶然看穿。

  然而她卻喜愛秀荷的這份惶然,本來這俗塵煙火,男耕女織,就須得一剛一柔,方才能陰陽相合。這閨女既對三小子有一絲心懼,以庚武那般內忍堅毅的性子,來日定然少不得疼她寵她,夫妻就是這麼恩愛起來的。

  庚夫人越看覺得小兩口登對,見秀荷不自覺地往後院看,忙又添了一句道:“新蓋的那間太小,等將來庚武成了家,他大嫂和我便把大房讓給他住。我們庚家歷代妯娌和睦,對新媳婦只有疼,沒有苛的。”

  堂屋裡收拾得乾淨清朴,秀荷坐在客座上臉頰脹得通紅。曉得庚夫人怕是誤會了,見她親自去派茶,連忙推諉道:“我和庚武少爺並不熟識,今日就是來還他東西,伯母您不用麻煩了。”

  庚夫人卻已經站在廊前喚:“小嵐兒,快去後院把你三叔叫過來,別讓秀荷姑娘久等啦。”

  “吱嘎吱嘎——”

  鋸木頭的粉屑漫天飛,粗木舊板凳上架著一根大梁,庚武一腳踩在上頭,一腳蹬在地上,雙臂的肌健隨著拉鋸的動作一張一弛。四月的天氣潮悶,一顆顆汗珠順著他赤落的脊樑滾落在青布腰帶上,每滾落一顆,四歲小侄兒庚穎便很崇拜地舔一下小嘴唇。

  “三叔三叔,我長大也要像你一樣厲害!”剃著月牙頭的穎兒說。

  “呵,你長大了要和你爹一樣識文斷字,可別學你三叔做粗活兒。”庚武目光炯炯地看著穎兒笑。

  穎兒一字一頓地眨著大眼睛:“做粗活兒可以聞香香,我也要三叔枕頭下的紅兜兜。”

  “吱嘎——”

  鋸木的聲響戛然而止,庚武兩道劍眉蹙起:“誰告訴你的這些?”

  “嘻——,我看見的,三叔每天晚上都要把兜兜捂在胸口看!”庚穎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小鬼頭,晚上搬回你娘屋裡睡!”庚武好氣又好笑,抓起一把鋸花扔過去,轉過身,俊顏上卻鍍了一許紅暈。

  正要把鋸斷的木頭扶起,嵐兒興沖沖地跑過來:“三叔,奶奶叫你快過去,堂屋裡有姑娘在等你吶!”

  ……

  秀荷把手帕在茶几上壓好,正準備悄然離開,一回頭便看到兩個清秀伶俐的小女童,左右拽著庚武的臂膀站在鏤花房門外。

  他顯然正自幹活中被逼迫而來,衣裳也不及穿,大傍晚的赤著個胸膛,下面穿一襲寬鬆粗布黑長褲,底下扎著綁腿兒。個子雖高瘦,然而那一身的硬朗,卻宣示著他優於常人的英武陽剛。

  ——“你們不曉得他光膀子的樣子,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著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就落去了腰後谷。”

  秀荷驀地想起繡女美娟的話,臉頰不聽使喚地泛起了紅潮。或許她還想到了河潭邊某個地方鼓起來的那座帳篷,可惜她不承認。

  “我就是來還你東西的,還完了我就走。”秀荷抬起頭來說。

  “看,就是她,她叫秀荷。”嵐兒對妹妹眨了眨眼睛,把秀荷指給庚武看。

  庚武壓根兒想不到秀荷會主動來找自己,他方才還以為是母親又變著法兒的逼自己相看姑娘,以至於他連衣裳卻懶於去換。

  一雙深眸定定地看著秀荷,她今日依舊穿那抹淡綠緞花小褂,底下配著深色的褶子長裙,許是方才不知和母親交談了什麼,臉頰上有紅潮未褪。但她的目光迎接自己,卻偏裝作淡漠平靜。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看見她裝。

  “哦,是什麼東西,還要麻煩你親自跑上一趟?”庚武點了點頭,想起整頭下的那抹牡丹紅兜……也不曉得她會如何開口。

  秀荷把手帕打開遞給庚武:“是公文……上次被我洗壞了,後來只好一絮一絮地撕下來,重新找了張紙貼上。字跡都模糊了,好在官印還看得清。你也不來討,我便沒有還你。耽誤了你的事,算我欠了你的。先前罵你的話,你也可以罵回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他,只是一錯不錯地看著階下盛開的花壇。先前不是恨極了他麼,竟然也會主動與人道歉,道歉便道歉吧,偏生又說得如此彆扭。她一個女人家家,他罵她做什麼?也罵她“銀賊”麼……那一回踢得他可真痛,直痛了他三天,若非她暈過去,他真不知該要如何懲罰她。

  站得近了,庚武又聞見秀荷身上那抹清淡花香,他的嗓音便不由衷地低柔下來,凝著秀荷耳鬢柔軟的碎發道:“在商會那群人面前,一張公文也不過形同白紙,以後你不必掛在心上。”

  “那以後我們就一筆勾銷了,也祝庚三少爺早日起家,和氣生財。”秀荷搭著手腕施了一禮,揩著裙裾擦過庚武的身旁。

  一股混合著木頭清香與男子汗漬的味道在身後沉澱,她假裝沒發現他變化了的溫柔。

  “呀,秀荷姑娘這就走吶,下回得空了再來玩。”庚夫人端著食盤立在廚房門口。

  “誒,謝伯母款待,秀荷這就告辭了。”秀荷紅著臉辭行。

  “庚武,快去送送人家。”庚夫人連忙對庚武眨眼睛暗示。她是過來人,只看了這一瞬,便曉得到底是誰先對誰動了情思,可嘆庚武這耿直的性子,只怕是鑽進去了就再難回頭。

  見庚武做冷漠不去,忙又添上一句道:“眼看太陽就要落山,姑娘家家一個人走在路上不安全,你若是捨得她出事,那就繼續回去鋸你的木頭。”

  從臥房裡取出新洗的長裳,往庚武身上一搭,上下拉得平平整整,也不管他肯不肯,便將他強推出了門外。

  第010章雨夜情絲

  一座木拱廊橋把春溪鎮連作東西兩岸。木拱廊橋,河上建橋,橋上建廊,橋中央供奉著神龕,亦被福城人稱作“橋厝”。

  春溪鎮的橋名叫“金織”,那歷經幾百年風雨洗涮的橋身,木頭已成青灰,斑駁著綠苔,遠看去就如若一尾古靜的長亭。此時已是申時過半,天邊夕陽被烏雲隱埋,人影在月牙兒拱起的橋面上走,透過一格格木窗飄移,那一點兒綠,便成了黑與白之間最靈秀的點綴。

  怕忽然看她不見,庚武忍不住把腳步加快。

  天越來越暗,雲陰壓壓的,秀荷揩著裙裾碎步疾走,遠處炊煙裊裊,周遭無人,只聽見腳底下河水嘩啦啦的響。

  她是專門挑了這個時間段去找庚武,也免得叫閒人家看見。可是剛才還在的夕陽卻忽然不見了蹤影,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莫名的心慌。

  “咚咚咚”,一道穩重步伐將木板鋪就的橋面踩踏出悶響,秀荷回頭一看,看到庚武正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來。見她停下,他也停,這會兒倒是換了一身清慡的筆挺青裳,把方才汗漬淋漓的狼野之氣斂藏,又生出些昔日的文氣。

  秀荷心中莫名一定,蹙眉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天色已晚,怕你路上不安全,我娘叫我來送送你。”庚武幾步走到秀荷跟前,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狼臉。

  曉得庚夫人對其中的誤會,秀荷不免尷尬:“用不著送,又不是頭一回一個人走路,從前給阿爹送酒,走得比這還要遠。”

  庚武卻不聽她,依舊步履不停地走在秀荷身後。

  她就愛裝,他一眼便將她的心神不寧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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