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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走,他從窗口對我吼了一句:“我要讓你永遠在這裡呆下去!”

  第二天,我湊空問老孫:“布魯克斯去見你沒有,給你打了針沒有?”

  老孫說:“那個上尉就是布魯克斯?打什麼針?他進來看了看,話都未說就走了。我還以為他是來查房的呢!”

  我便把他在我牢房的情況匯報了。老孫說:“你做得好,你在鬥爭中越來越成熟了!”

  人的一生受到真正值得記住的表揚不會太多吧。但是“成熟了”這個表揚卻給了我多麼大的激勵啊!

  上午進餐時,我們3個中國人都在碗底發現了一個肉糰子。這是監獄伙房朝鮮戰友們冒著危險拿獄中美軍的供應慰勞我們的。這使我十分激動,朝鮮戰友們和我們心相連啊!我的這些朝鮮戰友肯定也不會忘了35年前的那個7月1日和8月1日,這兩天我們都進行了紀念性絕食,他們都這麼慰問過我們。如今,他們也老了吧!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打聽到,再見到他們呢!

  囹圄中的反思~~~~~~

  在這個監獄裡,除了每天一次放風、兩次吃飯和晚上聽命令躺下睡覺外,其餘時間都只能困在那個1.6平米的牢籠里呆坐著,任生命無聲地流逝。這對我這個生性活潑好動的人來說更加難以忍受。所幸的是敵人雖能囚禁我的軀體,卻無法囚禁我的思維。我大半時間是靠板牆坐著,抱著雙腿,低頭閉眼,輕輕搖晃,讓記憶把我帶往童年、故鄉,帶到外面那光明、溫暖的世界裡去。

  雖然我對自己幼年毫無記憶,我也能根據父母告訴過我的情況再次去想像:想像1929年7月23日我在上海四川北路那個四川飯館的裡屋呱呱落地;想像父親在北平工業大學畢業後失業,到上海開飯館,滿頭大汗地在充滿油煙的灶間給顧客炒回鍋肉的樣子;想像母親為了繼續她在德國人辦的婦產專科學校學習而不得不離開我去上學,回來卻發現我爬在床上抓自己的糞便吃,心痛得抱著我大哭的樣子;想像“一·二八”事變後父母帶著三歲的我繞道廈門、廣州、武漢回老家四川廣安縣代市鎮時的僕僕風塵……

  從那以後,我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故鄉的青山綠水,童年的嘻戲歡笑,祖父母對自己的鐘愛;在祖父那幢兼營造紙和賣紙張文具的小作坊里和哥哥們捉迷藏;清明時節全家下鄉去祭掃那麼多的祖墳時,我們張家眾多的小孩子在竹林和松樹、青槓樹林子裡奔跑著“打仗”;在鄉下那鋪滿月光的石壩子裡玩老鷹抓小雞……

  我閉上眼,生怕這麼令人愉快的回憶飛去:在代市鎮小學那用廟宇改成的陰暗的教室里的琅琅讀書聲;我和同學們趴在草地上支著下頦出神地聽國文教師給我們講《木偶奇遇記》;在遠足旅行中,我們在石岩下躲雨時自然課老師給我們描述將來人類怎樣用電光來轟散烏雲,趕走我們四川那沒完沒了的雨水了;在舊風琴伴奏下,音樂老師在教我們唱兒歌:

  “蝴蝶姑娘我愛你,你的家住在哪裡……”

  啊!我的親愛的啟蒙老師們,是你們給了我文明、智慧和理想!你們在哪裡?我的淚水灑滿了衣襟!

  回憶飛到了抗日戰爭:鎮子上來了一批東北流亡學生宣傳隊,對著我們這批穿草鞋的小朋友們唱:“打回老家去!”我們陪著他們哭,參加他們為慶祝台兒莊勝利舉行繞鎮子一周的“提燈大遊行”。

  音樂老師開始教我們唱《中國不會亡》——“啊!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我止不住輕聲地哼起這支記憶深處的歌子來。

  有時,飯送來了,我的回憶暫時中斷,但吃完飯,那種噬心的孤獨感又迫使我儘快鑽進回憶里去:武漢失守了,大人們的情緒十分低沉,我看見幾個教師在宿舍里流著淚唱:“向前走,別退後,生死已到最後關頭!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這在我那少年的心靈里深深地播下了愛國和仇敵的種子!

  然後是小學畢業,我抱著得了全班第一名的獎品跑回家。祖父撫著我的頭說:“老三,你爸派人來接你出去,你別把公公婆婆給忘了啊!”我撲在祖父身上哭嚷著不去,但第二天還是拿著祖母給我們三兄弟煮的臘肉跟一個伯伯哭著上了路。到廣安縣坐船去重慶,又坐汽車去成都,最後到了雅安。一路上的新鮮事真多啊,那麼美的渠江、嘉陵江;重慶有那麼高的樓房,街上有那麼多的人,大哥、二哥拉著我,怕我走丟了!成都有那麼好吃的麻婆豆腐、米花糖;到了雅安,站在搖搖晃晃的鐵索橋上看水流湍急的青衣江真好玩;在父親當總工程師的那個稚安毛織廠里,有那麼多飛快旋轉著的紡線機……

  啊!我的山青水秀、人傑地靈的故鄉,你曾在我夢魂中出現過多少次,現在我多麼懷念你!

  雅安張家山上的私立明德中學校舍真美,一式的紅磚樓房。那個總是帶著十字架從加拿大來的老校長在第一學期就熟悉我了。一個早上,教我們班英語的老師——一個美國教士陪著老校長散步,聽著我在小樹林子裡大聲郎讀英語課文時停下來。他們撥開樹叢站在我面前,英語老師扶著我的肩,用發音不準的漢語說:“這是我班上年紀最小又最用功的學生。”老校長彎下腰來在我的光腦袋上敲了一下說:“嗯,這裡面能裝下好多知識。小伙子好好學,長大當個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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