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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的文學史,在30年代這一段,著重講的是革命文學。而海外學者卻用別一種眼光,看出另一個時代主題:上海的大都市文化正在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光照射下繁盛起來。海外學者李歐梵考察了上海的外灘建築、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公園、跑馬場以及亭子間這些“硬體”,又考察印刷出版、電影的都會語境、上海的國際化與世界主義等“軟體”,於是清晰看見一批“新人類”已經誕生,並在文學中尋到了他們的最初影像。

  無論是施蟄存的色、幻、魔,還是劉吶鷗、穆時英的夜總會、摩登女郎以及邵洵美、葉靈鳳的唯美與頹加盪,都標示著另一種青春,頹廢的躁狂的現代大都會式青春。《都市風景線》、《夜總會裡的五個人》、《上海的狐步舞》、《白金的女體塑像》……從這些小說題目就可約略知道這些青年關注所在。他們的文本中隨處可見的是嘉寶、鄧肯、阮玲玉、卓別林以及香菸、酒、汽車、舞曲、爵士樂……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這個率先接軌歐美文明、仿佛一片海市蜃樓的舶來品似的都市,滋生了並寵溺著現代摩登青年。

  穆時英的朋友回憶,那時的穆時英本人就像他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生活,是舞廳里跳舞高手與常客,他在那裡追逐舞女,還最終娶了她。而葉靈鳳也像他筆下唯美的、有王爾德同性戀傾向的主人公一樣,每天早晨要細緻地對鏡塗脂抹粉一番,梳妝檯上陳列著國外品牌的高檔胭脂香粉。他們都是摩登生活的饕餮者,喜歡新款汽車,崇拜速度。香車美女總是他們最愛的道具。劉吶鷗小說中的女郎拋棄了之前帶她散步的男子,對他說:“什麼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嘮蘇。你知道love-making是應該在汽車上風裡乾的嗎?”而葉靈鳳直接把女人比作一輛1933年型的新車,“鰻一樣的在人叢中滑動著……迎著風,雕出了1933型的健美姿態:V形水箱,半球形的兩隻車燈,愛沙多娜鄧肯式的向後飛揚的短髮……”

  在這些另類青年中,邵洵美玩得更酣暢。從英法留學歸國,娶了富家女,金屋藏嬌之後,又辦金屋書店,出版《金屋》月刊。其實這金屋不是那金屋,他是模仿英國著名雜誌《黃面志》。他在自己辦的雜誌上寫詩作文翻譯,很多產,又廣交文人名士。當時他是上海文人圈子裡有名的孟嘗君,經常呼朋喚友、大宴賓客。被朋友們呼為“少爺”。他的家被渲染成“金鑾殿”,隱在大花園中,全部用雲石建造,八條可跑汽車的闊路直通他的宅邸。內部裝潢富麗,牆壁上掛著從龐貝火山廢墟中掘出的希臘女詩人薩福像的真跡,他還有一架子英國詩人史文朋集的手卷,都價值不菲。三角鋼琴上,一疊樂譜都用翡翠綠的蛇皮裝訂。他又常常駕駛他的長長的褐色Nash,帶著他的外國情人、《紐約客》的特約記者項美麗出入於文學圈。他憑藉祖輩的關係,可以幫助引薦並陪同項美麗採訪宋美齡。這個在項美麗眼中很有趣、很有魅力、在中國社會似乎暢行無阻的人,一心熱愛文學,不惜揮霍家私辦刊、辦書店、搞印刷。他從德國進口當時最先進的印刷機,先後印刷出版《時代畫報》、《時代漫畫》、《時代電影》,葉淺予、魯少飛以及張光宇、張振宇兄弟(後來繪製動畫片《大鬧天宮》)等美術家一時聚集在他周圍。他還一度承印《良友》雜誌,幫林語堂辦《論語》,並傾力重振《新月》。

  當時魯迅對邵洵美是討厭的,這討厭無疑夾雜著對他祖上——盛宣懷(邵的外祖父,邵夫人盛佩玉的祖父)大官商又大出殯等事的惡感與不屑,他文章里諷刺邵洵美用老婆的妝奩錢玩文學,又說錢或許可以通神,卻不能通文,對邵詩人的頹廢唯美詩風也頗不以為然。但是看過邵夫人盛佩玉晚年回憶,你會覺得,比起家族裡終日荒唐、或無所事事或無事生非的長輩、同輩,邵洵美為了文學、出版而揮金如土,沒有把錢放在升官發財上,也算把祖上的錢用對了地方。而且,如果不是以魯迅老夫子那樣高的標準衡量,邵洵美這一生,玩文學還是玩出了一點名堂,在詩文、翻譯、出版幾方面都有所建樹。

  想想也有意思,同一個上海、同一個時間段,周揚、黃藥眠們與劉吶鷗、穆時英、邵洵美們過著如此不同的生活,卻都有聲有色、緊張而充滿刺激。誰的青春不激盪?

  1932年暑期,為了新月書店的事,邵洵美曾有一次北上旅行。那時新月的靈魂人物徐志摩已死於飛機失事。他與夫人佩玉先去南京見他在法國結識的“天狗會”兄弟徐悲鴻、張道藩諸人,又到北京見了胡適、梁實秋、潘光旦、梁宗岱、葉公超等新月友人,一路觀光、訪友,一路都有昔日的友人宴請、歡聚,但是,友人們有的做官,有的從教,都有了各自高低不同的聲名,因之也有了各自的固定的軌跡。他的夫人盛佩玉在《盛氏家族邵洵美與我》這部回憶錄中寫道:這一趟,洵美終於知道了這些新月成員都已各就各位,也無暇顧及這個“新月書店”。洵美也無能為力支持這個書店,只好在1933年6月結束了“新月”事務,從此“新月”就銷聲匿跡了。這次旅行竟像是一次告別,邵洵美不僅告別了“新月”,也告別了他的青年時代。此後負重的中年到來了,經濟的、健康的、家族事務的拖累,加之國家存亡的大背景下,邵洵美和他那一批都市青年的放誕恣肆的青春漸次凋謝,僅在文學史上留下一批被李歐梵先生認作是中國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那是他們青春的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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