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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厚朴在那之前不接我電話的原因還在於,他敏感地覺得,現在的我,是映照他失敗的最好對比。

  同學們都不知道厚朴的確切消息,只是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偶爾突然偷溜回學校,抨擊一下學校和大部分人的庸碌,調戲下小學妹,拉大家喝幾瓶啤酒,就又再消失。有人在某個酒吧看到過他,也有人看到過他在馬路邊彈吉他,想獲得些資助。

  我從輔導員那裡要到厚樸父親的電話,希望他能向厚朴分析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邏輯。然而那位厚朴一直念叨的鄉村英語老師,講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腔調,像老外在說中文一樣。他告訴我:“沒事,就讓他闖闖,失敗了,也當作是讓他發泄發泄,他得把內心的欲望抒發完成啊,要不這一生就浪費了。”

  我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厚朴有著那麼著急、倉促,同時強烈而又真摯地擁抱世界的想像——這樣的父親幫不了厚朴。

  實在沒有辦法,我最終試圖找王子怡幫忙。她淡淡地說:“哦,厚朴,好幾個晚上拖著把吉他在我家小區里半夜唱歌,發酒瘋說他如何愛我,被我父親叫警察把他帶走了。他真是個——”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不想聽到那個詞語,在她還沒說出口前,趕緊掛了電話。

  對厚朴的擔心,很快被每天日常瑣碎的各種滋味淹沒。

  在正式畢業前,我如願地被雜誌社錄用。為了參加畢業典禮,我回了一趟大學。希望這次回去,能見到厚朴。

  打開以前宿舍的門,裡面確實出乎意料地乾淨。聽同學說,厚朴在臨走前,擦拭乾淨了每一個角落。他們不解厚朴的這個行為,其實我也不理解。

  讓人意外的是,除了帶走一把吉他,厚朴把整套樂器都留下來了。他跟同學們說,這是留給以後來這所學校,同樣懷有夢想的人。

  我大概能感覺到,要離開學校時,厚朴內心裡那複雜的滋味。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總覺得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條主幹道,衍生出幾條功能迥異的路。然而,當它藏住一個人的時候,就變得格外的大。

  整座城市就只有酒吧街上那幾個酒吧,也只有九一路上那兩三家樂器行。厚朴藏身的地方確實不多,但直到回北京前,我依然沒能找到他。

  然而生活必須繼續,就像是個話劇演員,我必須在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後,繼續扮演起在現實生活中苦苦爭取來的角色。

  我就這樣告別了那座城市,告別了學校,也告別了厚朴。

  北京果然像只巨獸,從飛機一落地開始,就有各種觸鬚攀爬而來,把你捲入一個個事件、一個個挑戰、一個個故事和一場場悲喜中。這眾多事件,這眾多悲喜,厚厚地、一層層地包裹著你,讓你經常恍惚,覺得似乎除了北京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生活了。

  作為師範大學的學生,我和厚朴的大部分同學都留在家鄉當起了老師,偶爾有些來北京進修或者補習的。我作為唯一一個紮根北京的人,自然成了他們的駐京接待處。

  我沒再刻意去打聽厚朴的消息,但來的人總會有意無意地說起——事實上我和許多同學說不上熟悉,只是偶爾說說一些陳年舊事和另外一個共同認識的人的故事,勉強證明,我們為什麼還要在彼此身上花時間的原因。

  據說厚朴流浪到最後,沒有朋友收留了,借公共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就被他父親來城市接了回去。

  為了他的事情,厚朴的母親和父親吵了很兇的一架,最終母親的主意占了上風。在母親的努力下,一些關係得到疏通,厚朴被安排到三明一個很小的村莊裡去教書。教的課據說很雜,有語文、政治和音樂等。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經常會在忙到大腦快抽筋的時刻,突然想像,在一個小村莊裡帶著一群小孩唱歌的厚朴。在我的想像里,他還是那樣激情四溢,還笑開著兩顆小虎牙,而村子的陽光,能把他的臉再次照出那種動人的透亮感來。我總會邊想像,邊自己開心地笑。

  仿佛過上這樣生活的,是我自己。

  糊裡糊塗地,我在北京已經待了兩年了。一個很平常的晚上,大學時期的班長給我打來電話:“你這周末能回來嗎?一起去趟三明。”

  “為什麼去三明?”我沒反應過來。

  “厚朴死了,班級組織同學們去探望他家。想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也去送送他?”

  我當即腦子一片空白,猶如被人重擊了一般。

  班長還在講述這幾年厚朴經歷的種種,那是和我的想像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到村里教書的厚朴,一開始有些寡言,但也稱不上什麼問題,但慢慢地,他不斷和家裡人說,腦子裡有個聲音,哐當哐當的,像是有隻怪獸,就住在他腦子裡到處衝撞。一開始,還只是在晚上隱隱作痛,漸漸地,會突然毫無徵兆地發作,他一開始只是喊頭疼,後來竟發展到拿自己的頭去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課最終是上不了了,他的父親帶著他到處去檢查,並沒能查出什麼問題。

  自殺的前一周,他對父親提了最後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嗎?

  他父親拒絕了。

  這幾年,已經耗盡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積蓄,也耗盡了這個父親最後的耐心。

  班長還在感慨:“我們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個漫長的戰役,他是我們當中陣亡的第一個人……”

  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厚朴的父親不知道,同學們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腦子裡的怪獸,是他用想像餵大的那個過度膨脹的理想幻象。我還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醫的地方,還是他為自己開出的最後藥方。

  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迅速在胸口膨脹。張了張口,試圖想發出點什麼,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我這才意識到,這幾來年,對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於在這個極度難過的時候,還顧慮著大聲宣洩會惹來鄰居的非議。

  大學四年,畢業工作兩年,我一直控制著自己,沒學會抽菸,沒學會喝酒,沒讓自己學會發泄情緒的一切極端方式。要確保對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確保對某種想像的未來達成,要確保自己能準確地活在通往目標的那個程序里。

  然而我要抵達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抵達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內心憋悶得難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裡,不斷來來回回地到處走,然後不斷深深地、長長地嘆氣。仿佛我的胸口淤積著一個發酵出濃郁沼氣的沼澤,淤積著一個被人拼命咀嚼,但終究沒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團的整個世界。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突然察覺,或許我也是個來北京看病的人。

  或許,我和厚朴生的是同一種病。

  海是藏不住的

  我六歲的時候,才第一次看到海。雖然,我是海邊的孩子,而且我的父親,就曾是一名海員。

  那次看到海,是到外祖母家的路上。沿著鄉間的小路,跟在母親的身後走,總感覺,怎麼路邊的甘蔗林那,總傳來明晃晃的亮光。我趁著母親不備往那跑,這才看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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