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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和荷爾蒙相互催化,給人帶來“世界確實無限展開”的那種眩暈感。這樣的地方,確實需要大量想戰天鬥地的人。

  從一家雜誌社的試用機會開始,我得到了進入這個城市的機會,或者也可以說,得到被這個城市一口吞沒的機會。

  在一段時間裡,我覺得這個城市裡的很多人都長得像螞蟻:巨大的腦袋裝著一個個龐大的夢想,用和這個夢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軀扛著,到處奔走在一個個嘗試里。而我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了其中一員。

  在北京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厚朴,猶豫著要不要鼓勵他來到這樣的北京。北京這個夢想之地,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厚朴天然的生存之所,然而,我也知道,在北京發生的任何理想和夢想,需要的是扎紮實實,甚至奮不顧身的實踐。我隱隱擔心,厚朴這幾年一直活在對夢想的虛幻想像中,而不是切實的實現里。我沒把握,當他看到夢想背後那蕪雜、繁瑣的要求時,是否會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夠的接受度——夢想原來是卑微的執著。

  十二月的時候,厚朴和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又招到新團員了,“世界樂隊打算重新向世界歌唱。”電話那頭他興奮地宣布。然後就好奇地詢問我在北京的每個細節,“我一直在想像活在那樣的地方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確實指向一個個看似龐大但又具體的目標。”我這樣回答他。

  “有沒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他這樣一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樣提問的人,顯然沒有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奔赴夢想。

  我沒能說出口的是:厚朴,或許能真實地抵達這個世界的,能確切地抵達夢想的,不是不顧一切投入想像的狂熱,而是務實、謙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的隱忍。

  但我終於還是發出了邀請,我擔心內心膨脹開的厚朴會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擔心他最終會卡在那兒。

  “不如你也來北京?我租了個房子,你可以先住我這。”

  “好啊。”他想都沒想。

  我真的以為他即將到來了,於是又啟動了提前規劃的強迫性習慣。每天結束奔走後回到家,有意無意地,就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開間,試圖騰出兩個人各自的區域。到家具店買了一塊床墊,到二手市場買了個書架,中間放滿書,隔在我的床和準備給他的床墊中間。我還把吃飯的小餐桌往自己的空間裡挪,準備了把椅子,想著他可以偶爾坐在這裡彈彈吉他。

  但厚朴遲遲沒有來。我打過去的電話,他也不接。

  我只好向其他同學打聽。他們告訴我,厚朴的生活過得一團亂:厚朴又和人打架了,厚朴又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厚朴又和老師嗆起來了,他似乎還不甘願於此前自己的滑落,試圖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贏得存在感,而厚朴,果然又成為學校的偶像了……然後,厚朴在畢業前半年,被學校勒令休學。

  最後這個消息是王子怡和我說的。她發了一條簡訊給我,主要的本意是打聽在北京的生活——她也想到北京來,可能是要讀語言學校準備出國,也可能是不顧一切想來北漂,“一切讓我父母自己看著辦”。

  簡訊的最後,她似乎不經意地說:“厚朴被學校勒令退學了。你能想像到嗎?他竟然偷偷來找我,讓我父親幫忙和學校溝通。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實他只是裝出了個樣子欺騙自己和別人,我真的厭惡這種假惺惺的人。”

  “他不是假裝,他只不過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身上的各種渴求,只是找不到和他熱愛的這個世界相處的辦法。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衝突卻又渾然一體的想法,他只是幼稚,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打好的這條簡訊我最終沒發出去,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向她解釋什麼。因為,她也是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在北京雜誌社的實習還算順利。為了爭取能留下正式工作的機會,也為了節省路費,我主動請纓,春節留守社裡,不回老家。

  獨自一人在老家過年的母親顯然不理解這樣的決定,電話里橫七豎八地嘮叨著。等糊裡糊塗地掛完電話,就已經要跨年了。

  我準備關機,煮碗泡麵加兩個蛋,就當自己過了這個年。

  電話卻突然響了。

  是厚朴。

  “抱歉啊,那段時間沒接你電話。”這是厚朴接通電話後的第一句話。

  “你後來怎麼沒來北京?”

  “我沒錢,不像你那樣會規劃著名賺錢,你知道我野慣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被勸退離校時,整個學校圍觀著送別的場景。“我把行李拖著,拖到校門外,然後你知道怎麼了嗎?我坐在校門口開了個小型個人演唱會。整個學校掌聲雷動,可惜你不在現場。”

  說完這個故事厚朴像是突然累了一樣,一下子泄了一口氣:“和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怎麼了?”

  “我覺得我生病了,腦子裡一直有種聲音,哐當哐當的,好像有什麼在裡面到處撞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的,是從離開學校開始。離開學校後,我試著到酒吧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打鼓了,就來來回回住在幾個朋友家裡,蹭口飯吃。”

  我一下子確定了,厚朴在那段時間過的是如何的生活:因為外部的挫折,他越來越投入對夢想的想像,也因此,越來越失去和實際的現實相處的能力。

  “你不能這樣的,要不我讓誰幫忙去和學校說說話,看能不能回學校把書讀完,這段時間你也學我攢點錢,來北京。”我以為,我在試圖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厚朴突然怒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像大一那樣去工地掄石頭啊?我不可能那樣去做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我當失敗者,因為我活得比他們都開闊。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你能不能出錢讓我來北京看病,你願不願意幫我?”

  我試圖解釋:“厚朴,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我才這樣對你說,這一趟來北京的錢不是問題,問題是……”

  話沒說完,他電話就掛了。

  我再打過去,就直接關機了。

  我說不上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自己沒有能力讓厚朴明白過來他的處境。

  我一直在想像厚朴的生活,他已經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樣的心理預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離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築素材就是一個個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顯然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失敗者這個身份似乎即將被安置到他頭上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組織起他能想像到的瑰麗生活去與現實抗衡,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緊張、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質疑和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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