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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手同時從他背後彎過來,一撥他的下巴。但他並不動,因為從聲音和舉動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進來的打牌的老朋友黃三。他雖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禮拜以前還一同打牌,看戲,喝酒,跟女人,但自從他在《大中日報》上發表了《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這一篇膾炙人口的名文,接著又得了賢良女學校的聘書之後,就覺得這黃三一無所長,總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並不回頭,板著臉正正經經地回答道:

  "不要胡說!我正在豫備功課……"

  "你不是親口對老缽說的麼:你要謀一個教員做,去看看女學生?"

  "你不要相信老缽的狗屁!"

  黃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鏡子和一堆亂書之間,發見了一個翻開著的大紅紙的帖子。他一把抓來,瞪著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請爾礎高老夫子為本校歷史教員每周授課四小時每小時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時間計算此約

  賢良女學校校長何萬淑貞斂衽謹訂

  中華民國十三年夏曆jú月吉旦〔4〕立

  "爾礎高老夫子?誰呢?你麼?你改了名字了麼?"黃三一看完,就性急地問。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確改了名字了。然而黃三隻會打牌,到現在還沒有留心新學問,新藝術。他既不知道有一個俄國大文豪高爾基〔5〕,又怎麼說得通這改名的深遠的意義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並不答覆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鬧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了!"黃三放下聘書,說。"我們這裡有了一個男學堂,風氣已經鬧得夠壞了;他們還要開什么女學堂,將來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才罷。你何苦也去鬧,犯不上……"

  "這也不見得。況且何太太一定要請我,辭不掉……"因為黃三毀謗了學校,又看手錶上已經兩點半,離上課時間只有半點了,所以他有些氣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這且不談。"黃三是乖覺的,即刻轉帆,說,"我們說正經事罷: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局面。毛家屯毛資甫的大兒子在這裡了,來請陽宅先生〔6〕看墳地去的,手頭現帶著二百番〔7〕。我們已經約定,晚上湊一桌,一個我,一個老缽,一個就是你。你一定來罷,萬不要誤事。我們三個人掃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開口。

  "你一定來,一定!我還得和老缽去接洽一回。地方還是在我的家裡。那傻小子是初出茅廬,我們准可以掃光他!你將那一副竹紋清楚一點的交給我罷!"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來,到床頭取了馬將牌盒,交給他;一看手錶,兩點四十分了。他想:黃三雖然能幹,但明知道我已經做了教員,還來當面毀謗學堂,又打攪別人的豫備功課,究竟不應該。他於是冷淡地說道:

  "晚上再商量罷。我要上課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綱鑑》看了一眼,拿起教科書,裝在新皮包里,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黃三出了門。他一出門,就放開腳步,像木匠牽著的鑽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黃三便連他的影子也望不見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賢良女學校,即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老門房。不一忽,就聽到一聲"請",他於是跟著駝背走,轉過兩個彎,已到教員豫備室了,也算是客廳。何校長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鬍子的教務長,大名鼎鼎的萬瑤圃,別號"玉皇香案吏"〔8〕的,新近正將他自己和女仙贈答的詩《仙壇酬唱集》陸續登在《大中日報》上。

  "阿呀!礎翁!久仰久仰!……"萬瑤圃連連拱手,並將膝關節和腿關節接連彎了五六彎,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瑤翁!久仰久仰!……"礎翁夾著皮包照樣地做,並且說。

  他們於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高老夫子看看對面的掛鍾,還只兩點四十分,和他的手錶要差半點。

  "阿呀!礎翁的大作,是的,那個……是的,那——中國國粹義務論,真真要言不煩,百讀不厭!實在是少年人們的座右銘,座右銘座右銘!兄弟也頗喜歡文學,可是,玩玩而已,怎麼比得上礎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聲說,"我們的盛德乩壇〔9〕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礎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罷。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10〕,從她的語氣上看來,似乎是一位謫降紅塵的花神。她最愛和名人唱和,也很贊成新黨,像礎翁這樣的學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卻不很能發表什麼崇論宏議,因為他的豫備——東晉之興亡——本沒有十分足,此刻又並不足的幾分也有些忘卻了。他煩躁愁苦著;從繁亂的心緒中,又湧出許多斷片的思想來: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要大方。但同時還模模胡胡聽得瑤圃說著話:

  "……賜了一個荸薺……醉倚青鸞上碧霄,多麼超脫……那鄧孝翁叩求了五回,這才賜了一首五絕……紅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說……礎翁還是第一回……這就是本校的植物園!"

  "哦哦!"爾礎忽然看見他舉手一指,這才從亂頭思想中驚覺,依著指頭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樹,正對面是三間小平房。

  "這就是講堂。"瑤圃並不移動他的手指,但是說。

  "哦哦!"

  "學生是很馴良的。她們除聽講之外,就專心fèng紉……"

  "哦哦!"爾礎實在頗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說話,好給自己聚精會神,趕緊想一想東晉之興亡。

  "可惜內中也有幾個想學學做詩,那可是不行的。維新固然可以,但做詩究竟不是大家閨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贊成女學,以為淆亂兩儀〔12〕,非天曹所喜。兄弟還很同她討論過幾回……"

  爾礎忽然跳了起來,他聽到鈴聲了。

  "不,不。請坐!那是退班鈴。"

  "瑤翁公事很忙罷,可以不必客氣……"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為振興女學是順應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當,即易流於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許不過是防微杜漸的意思。只要辦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以國粹為歸宿,那是決無流弊的。礎翁,你想,可對?這是蕊珠仙子也以為不無可采的話。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兩杯白開水來;但是鈴聲又響了。

  瑤圃便請爾礎喝了兩口白開水,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引導他穿過植物園,走進講堂去。

  他心頭跳著,筆挺地站在講台旁邊,只看見半屋子都是蓬蓬鬆鬆的頭髮。瑤圃從大襟袋裡掏出一張信箋,展開之後,一面看,一面對學生們說道:

  "這位就是高老師,高爾礎高老師,是有名的學者,那一篇有名的《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是誰都知道的。《大中日報》上還說過,高老師是:驟慕俄國文豪高君爾基之為人,因改字爾礎,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誠吾中華文壇之幸也!現在經何校長再三敦請,竟惠然肯來,到這裡來教歷史了……"

  高老師忽而覺得很寂然,原來瑤翁已經不見,只有自己站在講台旁邊了。他只得跨上講台去,行了禮,定一定神,又記起了態度應該威嚴的成算,便慢慢地翻開書本,來開講"東晉之興亡"。

  "嘻嘻!"似乎有誰在那裡竊笑了。

  高老夫子臉上登時一熱,忙看書本,和他的話並不錯,上面印著的的確是:"東晉之偏安"。書腦〔13〕的對面,也還是半屋子蓬蓬鬆鬆的頭髮,不見有別的動靜。他猜想這是自己的疑心,其實誰也沒有笑;於是又定一定神,看住書本,慢慢地講下去。當初,是自己的耳朵也聽到自己的嘴說些什麼的,可是逐漸胡塗起來,竟至於不再知道說什麼,待到發揮"石勒〔14〕之雄圖"的時候,便只聽得吃吃地竊笑的聲音了。

  他不禁向講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經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著兩個鼻孔,這些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衝著他的眼光。但當他瞥見時,卻又驟然一閃,變了半屋子蓬蓬鬆鬆的頭髮了。

  他也連忙收回眼光,再不敢離開教科書,不得已時,就抬起眼來看看屋頂。屋頂是白而轉黃的洋灰,中央還起了一道正圓形的稜線;可是這圓圈又生動了,忽然擴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將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見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聯合的海,只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時已經是"淝水之戰"〔15〕,苻堅快要駭得"糙木皆兵"了。

  他總疑心有許多人暗暗地發笑,但還是熬著講,明明已經講了大半天,而鈴聲還沒有響,看手錶是不行的,怕學生要小覷;可是講了一會,又到"拓跋氏〔16〕之勃興"了,接著就是"六國興亡表",他本以為今天未必講到,沒有豫備的。

  他自己覺得講義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這樣罷……"他惶惑了一會之後,才斷續地說,一面點一點頭,跨下講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門。

  "嘻嘻嘻!"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他便惘惘然,跨進植物園,向著對面的教員豫備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驚,至於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了什麼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道:桑桑科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於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撫摩頭上已經疼痛起來的皮膚,只一心跑進教員豫備室里去。

  那裡面,兩個裝著白開水的杯子依然,卻不見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瑤翁也蹤影全無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發亮。看壁上的掛鍾,還只有三點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裡許久之後,有時全身還驟然一熱;又無端的憤怒;終於覺得學堂確也要鬧壞風氣,不如停閉的好,尤其是女學堂,——有什麼意思呢,喜歡虛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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