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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頭看見掛著的「百香果」藤蔓,是女兒鋼琴老師送的。百香果原產於非洲,但是在台

  灣處處可見。據說因為二次大戰時,美軍打算空降台灣山區,打叢林戰,又怕沒東西吃,於

  是從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長,又富維他命的百香果種子。多妙啊!原來的詭計,成為後業的恩

  澤。其實每個漁人撒下的餌,只要魚不被抓,那魚餌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恩澤。相反地,那

  些自以為「放生」是恩澤,卻在水庫放下食人魚的人,則造成生態失衡,成為了殺戮。

  百香果的葉子很多,應該是個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來應該生活在花草之間的派蒂,大半輩子關在塑膠和玻璃的罐子裡,而今老了、將死

  了,理當回歸天地之間。

  總認為「人定勝天」的西方人。在喪禮上會說「灰歸灰、土歸士

  (A射s t a射s,dust to dust)。」表示人死,是回歸大自然,一隻小小的螳螂當然更該

  如此。

  想到一位風水師說的——人死了,無論用棺木,或是火化了,裝進骨灰罐,總要與土地

  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頭、陶磁或木製的材料,並且放進泥土、水泥或石材的

  墓中,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的靈氣相通。產生調協風水的效果。

  這不也是「灰歸灰、土歸土」嗎?

  派蒂果然十分高興,開始在百香果藤上攀援了。從下面一直爬,爬到花盆裡。

  那花盆看起來像個白色的小亭子。上面有著尖尖的頂,頂上一串鐵環,正好掛在花窗

  上。

  派蒂居然繼續攀到了「小亭子」的頂上,又轉過身,用屁股對準小亭子的尖端。然後,

  就不動了。

  我沒再理她。心想,或許因為她是「陰殺之蟲」,躲在亭子裡比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

  要死了,決定選這麼一個漂亮的地方,咽下最後一口氣。

  傍晚,我正寫作,女兒突然在書房外面一邊敲門,一邊大叫。

  打開門,小丫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見派蒂用她失去了腳趾的腿脛,勉強攀在小亭上扭動。

  她的四肢大概因為用力而顫抖,她的屁股則不斷抽縮,從那已經不怎麼飽滿的肚子裡,

  居然擠壓出許多黏液。

  我突然了解。派蒂這麼一位偉大的殺手,明明應該光榮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負重、苟

  延殘喘地乞食,是因為她對孩子的愛。

  綁在玻璃罐口的紗布,怎麼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雖然她在紗布上下了蛋,但是心

  不安。於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歸到外面的花叢,才放心地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藏

  下「她的愛」。

  我發現我面對的不是一個昔日的殺手,也不是一個垂死的老婦,而是一位偉大的母親。

  安寧

  二月二日

  昨夜沒有送派蒂回粉紅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裡。我想這樣是比較合她的心

  意的,如同剛生產的媽媽,把孩子抱在胸前,讓孩子聽她熟悉的心音,讓母親胸口的呼吸與

  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蕩漾,也讓這母子作再一次心靈的溝通。

  然後,孩子就要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遠離。

  有幾個孩子不是主動地遠離父母,出去創他自己的家;又有幾個父母,不是先一步離開

  孩子,往生到另一個國度。

  生命本來就是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早上看派蒂,已經不再是倒掛的姿態,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花盆裡。她攀著花盆的邊緣

  看我,如同一個女子,倚著陽台的欄杆,等待她的情人。

  她的臉確實老了,不再像年輕那麼飽滿。但是眼睛變得慈祥,好像另外有一種光彩、一

  種慵懶、一種柔情。

  使我想起老婆四十歲生女兒的時候,臉上沒畫眼影,也沒塗粉底,原來的雀斑都浮現

  了,卻看來亮亮的。由於生產時失血,使她變得蒼白,但在那蒼白中,另有一種喜氣。

  我把派蒂拿下來,餵她吃東西。她咬了一口,就停住,把頭轉開,凝視著窗外。

  晨光灑進來,照在窗邊一棵聖誕紅上。因為斜斜的逆光,那紅就看來格外艷麗了。

  老人,多半喜歡紅色,大概火力沒了,紅色能帶來溫暖的感覺。也可能是愛那紅色的喜

  氣,希望多活幾年。

  我便把派蒂輕輕放在聖誕紅的花瓣上。

  這去年感恩節買來的聖誕紅,居然一直撐到二月,還十分豐茂,寬寬的花瓣正好托著派

  蒂,如同一大片紅色的錦褥,上面睡著將逝的女人。

  這女人原是個平民,偶然落入豪門,遠離了她的桑樟家邦,便不曾回去,只遠遠地眺

  望,看著故鄉逐漸凋零、逐漸消失,消失在雪花深處。

  窗外的雪正開始下,細細地,像粉,慢慢、無聲地飄。

  垂死的派蒂,不知是不是回光反照,居然開始梳理,如同她年輕時的「當窗理雲鬢」。

  洗完臉,又舔她的鉗子,上面的刺仍尖,只是肌肉已經萎縮。像是垂死的老人,神志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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