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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三夜過去了,昨天一整天敵人沒有進攻我們,我估計他們也疲勞得很了,人員傷亡也太大,可能正在修整,也可能準備撤了,畢竟天下大勢對他們不利,拖得久了他們自身難保。儘管我們也精疲力竭,我們的士氣卻因為奶奶的獎賞而萬分高漲起來。奶奶把我們存的所有大洋搬了出來,明晃晃地堆在院子裡,然後召集大家集合。夥計們經過數日的激烈戰鬥,一個個灰頭土臉,面目黧黑,活像長期煙燻火燎的灶王爺,身上的衣裳也是襤褸不堪,好的勉強能遮蓋住身軀,差的乾脆就打了赤膊。

  “夥計們,”奶奶慷慨激昂地對狼狽不堪的夥計們講話,“尕掌柜說了,這些大洋本來就是伙里的,伙里的就是大家的,現在都堆到這了,你們輪流過來取,一個人取兩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死了的夥計們的。自己的那一份隨你們花,死了的夥計的那一份由你們保管,我們能活著出去的,死了的夥計那一份大洋你們就繳回來,由伙里分給他們的家人。要是我們打散了,死了的夥計那一份大洋,你們都要拿好,想辦法接濟死了的夥計們的家人。現在啥話也不說了,輪著來,一人一回拿一百個大洋,取完為止。”

  夥計們看著白花花堆成堆的大洋都有些發蒙,誰也不敢先出手拿。李大個子猶猶豫豫地來到大洋旁邊,數了一百塊大洋,對著大夥說:“我先取一百,五十塊是胡小個子的,今後只要我活著,胡小個子的婆娘娃娃我就要養呢。”

  他一提胡小個子,我們的心都僵了。這會兒胡小個子的屍體還掛在山坡下面的樹幹上,敵人把他的衣服扒光了之後,將他掛在一棵老榆樹上,風吹日曬,遠遠看上去人已經變成了一塊深褐色的臘肉。他的頭頂上不時有兀鷹盤旋,抽空子就俯衝下來在他的身上撕扯著,那情景慘不忍睹。

  接著過油肉也走了過去,從地上數了一百塊大洋:“這是我跟王大有的,只要我活著,王大有他爸他媽我就要養老送終呢。”王大有也是伙里的老夥計,前天守寨牆的時候一顆槍彈擊碎了他的頭顱。

  再下來是王葫蘆,老夥計們取過了,夥計們一個接一個地數了大洋,報了自己代領的夥計名稱。地上還剩下不少大洋,奶奶讓夥計們按每人二十塊再輪一圈,一直到大洋分光才算了事。

  分光了大洋奶奶長出一口氣說:“唉,這一下心裡輕鬆多了,只要再熬上三四天我看保安團跟黃狗就都撐不住勁了,到那個時候他們要還是不撤退,我們就反過頭來打他們。”

  晚上吃過飯後,寨牆上下到處傳出了吆五喝六擲骰子賭博的聲音,夥計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躲在寨牆後面賭了起來。這幫傢伙真是本性難改,剛剛有了錢,就迫不及待地開鍋了。我沒有制止他們,只是在心裡暗暗祈禱,狗娃山寨可千萬別成了他們最後的賭場。

  東邊的雲霞被初升的太陽照耀得生動活潑,雲霞又把陽光折射到了我們的狗娃山上,山坡的草木石頭都被塗抹得五彩繽紛,如果沒有寨牆外頭的保安團跟國民黨兵,今天肯定是一個讓人心情爽朗的日子。夥計們賭了一夜累了,有的拄著槍打盹,有的倚著牆閉目養神,也有的強睜著眼睛注視著敵人的動靜。我們已經到了油干燈滅的地步,人們的精神、肉體都承受著連續不斷廝殺拼命的沉重負擔。雖然我們的糧食能夠保證大家吃飽,可是大家仍然一個個瘦骨嶙峋,活像餓了十年八年。厄運已經降臨,死亡離我們太近,人們的神經仿佛是就要繃斷的弓弦,看著這些疲憊羸弱的部下,我不得不深深反思自己的過去。如果我不相信李冬青的那一套,如果我繼續走我自己的路不跟李冬青做什麼生意,如果我不忘乎所以放鬆了伙里的戒備,如果……太多的如果了,“如果”在這個時候是割肉的刀子,它割的是人的心臟,我的心讓“如果”切割得鮮血淋漓,劇痛難忍。如果我們能夠活下來,唉,又是如果,為了躲開這惱人的如果,我乾脆不再去想如果我們能活下來我將做什麼的問題。

  我朝寨牆遠處掛著胡小個子屍體的方向看去,胡小個子仍然默默地掛在那裡,有些背光,他跟身後樹林子的深色融合在一起,勉強只能看出一個人形的輪廓。他死了,卻還跟我們在一起,用他那已經沒了靈魂的軀體默默地陪伴著我們。這時候,通往山下的路上傳來了喧鬧聲,有男人的呵斥、娃娃的哭叫和婦女的啜泣,我朝傳來喧鬧的山道上望去,驚呆了:黑灰色的保安團押著一大幫婦女娃娃從山道上走了過來。我頓時涼了,心臟和軀體都變成了凝固的冰塊,大腦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我們的婆娘娃娃完了,當然,我們也就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李冬青終於勝利了。

  難怪這兩天他們沒有進攻我們,他們是到張家堡子抓我們的婆娘娃娃去了。對了,這肯定又是四瓣子作的孽,這傢伙知道我們的一切底細,包括我們的基地張家堡子。我看到了,看到了李冬青,他躲在婦女娃娃的身後,用我們的婆娘娃娃當他的掩體。他們知道我們不會也無法向他們開火,就一直把我們的婆娘娃娃押到了距離我們寨牆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了花花,她張開兩臂攏著我的幾個娃娃,好像那樣她就能保護我們的娃娃似的。我還看到了胡小個子的婆娘和娃娃,他們跟花花靠在一起,他們還不知道胡小個子已經死了,更不知道胡小個子眼下就掛在他們身旁不遠的樹幹上。過油肉的婆娘娃娃最多,她只拉著最小的兩個,幾個大的都緊緊拉著她的衣襟。還有其他夥計的婆娘娃娃,有的夥計已經死了,他們的親人卻仍然遭受著磨難和痛苦。我不禁開始羨慕起那些已經戰死的夥計來,他們用不著忍受眼前這讓人撕心裂肺的痛苦,也用不著面對這讓人痛不欲生的一幕,更用不著為解開眼前這死結而絞盡腦汁卻又一籌莫展……

  夥計們都呆了,奶奶緊緊咬著嘴唇,一縷血痕從她嘴角溢出……我覺得自己像是置身於熊熊燃燒的火爐中,又像是置身於徹骨嚴寒的冰窟里。

  “尕掌柜,咋辦呢?我們的婆娘娃娃……”過油肉心急火燎地問我,聲音顫抖著帶了哭腔。李大個子、王葫蘆跟其他有婆娘娃娃和沒有婆娘娃娃的夥計們都眼睜睜地看著我,他們的眼光像是一支支利箭刺進我的心臟。我不敢看他們的眼睛,我看著寨牆外我們的親人。我們的老婆孩子在敵人的刺刀和槍口下活像落入惡狼爪下的羔羊,恐懼、驚嚇、慌亂……孩子們儘量把頭埋在大人的懷裡,好像那樣就能遠離危險遠離恐怖似的。婦女們怔怔地看著寨牆上的我們,眼睛裡流露著渴望、無助和驚恐交織成的無奈。

  敵人沒有綁他們,也沒有必要綁他們,荷槍實彈的軍隊難道還用得著捆綁手無寸鐵的婦孺嗎?在他們手裡,這些婦孺就是可以任由他們宰割的獵物。我的心已經投降了,為了我們的婆娘娃娃,我甘願投降,用我的屈辱甚至生命換回他們的活路,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然而,即便我投降了,也沒辦法保證他們不殺害我們的婆娘娃娃,他們的屠戮反而可以更加肆無忌憚。我忍了心中的怒火和仇恨,朝李冬青喊話:“李縣長,你這是什麼本事?真刀真槍我奉陪你就是了,你把這些婆娘娃娃抓來做啥呢?你說,你要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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