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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蝥,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裡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鹹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螫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瓷,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裡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裡去挑選,挑到好的,洗淨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兒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裡吹,螯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籤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車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驗收的委員,坐在汽車裡,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菸,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富水產。魚中之名貴的是鯿魚、白魚(尤重翹嘴白)、{(左)魚(右)季}花魚(即鱖魚),謂之“鯿、白、{(左)魚(右)季}”。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

  過去我們那裡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颳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裡,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就拔淨了。——放在麻袋裡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成菜是我們那裡的家常菜。裡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裡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裡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盪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裡的穀粒的,現在收割得很乾淨,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裡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滷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裡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裡,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裡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隻斑鳩。他在追逐這隻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裡。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的野味,□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里不收。《辭海》里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ò又讀zhuā。zhuā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裡是讀入聲的,這隻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字條下注云:“見□鳩”,似以為“□”即“□鳩”。而在“□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註:“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裡的□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帶酸味;□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更香的野味。

  萎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面下方加了一條註:“萎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萎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萎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闆,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係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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