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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帶著一身技術被派到了美國。到了美國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改行。十九歲的年紀,第一次從部隊生活逃離出來看到花花世界,搖擺得一塌糊塗。只想著快點學外語,學完趕緊改行,然後拿綠卡辦移民,留在美國之後就再也不回中國了。

  想得美。事實證明,當你一句英文都不會說,一個人都不認識的時候,你能幹什麼?你只能跳舞、練功。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進到美國學校的排練廳時,周圍全都是俊男靚女,全世界好的舞蹈演員都在那兒。我那時候穿著最簡單的衣服,上課一開始不自覺地就往最後一排站,跳了十五分鐘以後,我發現我忽然在第一排了——外國的舞蹈演員一臉驚異地退到後面看我跳舞。那一瞬間我才感到,舞蹈是我最擅長的。當整個教室以我為中心的時候,我才驚覺我手裡只有一個東西,就是舞蹈。哪怕我不會說英語,我什麼都沒有,我還可以憑舞蹈征服所有人。回家路上,改行的念頭煙消雲散。

  那時候我已經清楚了,為什麼要堅持。舞蹈是我生命里的東西,它能帶我向前,年輕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只能靠著它向前。堅持就是一條路走到底。

  國內支持的獎學金是到1989年7月結束,而那時候我正覺得事業剛剛起步,想要留下來。一開始向部隊申請時部隊沒批,命令我必須回國。可就在我打包行李的時候,正巧碰上國內發生了“動亂”,部隊也就沒空管我,電話里急急忙忙地和我說:“你要實在想留那兒就留吧,不過獎學金沒有了,你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沒問題,我能跳舞掙錢!”兩手一拍,感謝老天給我運氣。

  為了掙學費,我有時候一天吃一頓飯,做過各種兼職,受過各種白眼,但所有的一切到了跳舞的時候就都忘記了。當我兜里只有十元錢的時候我還能在街上一臉陽光明媚地走著,可能是老天爺被我這種生活態度所感動,然後就開始慢慢地給我機會。我要做的就是在這之前不要倒下。

  當時千方百計要留下來的是我,到後來也是自己主動想走。我不要綠卡,小本子才不能框住我,我要去歐洲,去各種地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一直在後面推著我走。當美國人聽說我要走的時候,他們的反應是:“金星,你瘋了?想在美國之外的地方去成就現代舞,怎麼可能?”我心裡知道,當時美國的現代舞是世界上最好的,憑我當時在美國的能力和基礎,我可以有很多最頂尖的機會。但我心裡有不安分的東西在跳,我摁不下去,就是要去歐洲,那裡的文明更加古老更有魅力,它在叫我的名字。我性格很倔:“偏要去歐洲,我就不信全世界只剩紐約了。如果下次回來,我一定要帶上我的舞蹈團,不然我自己都懶得回來。”我守這個約守了二十年,包括我姐姐現在在美國生活是個美國人了,我都沒去看過她,二十年以後我帶著我的金星舞蹈團去了美國。這也是我的堅持,絕不和自己的選擇討價還價。

  回國的時候別人也不理解,從北京搬到上海的時候也是反對聲一片,可我遵從我內心的選擇。我從來沒有說過自我堅持的路就一定更好走,或者說,不付出代價,就根本不叫堅持。果然,一回來就被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剛來上海時有家歌劇院請我去創作,四個月里,從重新培養舞蹈演員開始,我成功排演了兩個作品,反響都不錯。但有些人看到就急了,本來誰也不做事相安無事挺好的,但忽然來了個女人,折騰出點名堂,就會懷疑這女人是什麼企圖,擔心自己受到威脅。他們開始處心積慮地趕我走。我說我只想有個空間去做我的舞蹈作品,不跟你們搶權力搶位置,我不在乎那些,得,白花心思解釋,他們還是想方設法地在後面攆你。我脾氣也倔,有地方想留我的時候我偏走,當有人想趕我走的時候,我偏留。“我還不走了,看誰在上海灘混得好!”我一拍桌子,撂下了這句話。當時我的倔脾氣也感染了一些年輕的舞蹈演員,從歌劇院出來七名演員,我從北京又帶了三名演員過來,他們十個人和我一起建立了金星舞蹈團。沒地方住,我就帶著小演員在小賓館裡住著。那時候我所有的東西就是存摺上的一萬多元和三個箱子,裝著我週遊世界各個地方買的漂亮衣服和鞋子。就算是那樣的境地,也必須像模像樣。

  到上海的時候我三十三歲,如今又是十多年過去,我的事業漸漸被大眾認可,金星舞蹈團從一開始只能找世界巡演的機會來支撐維持,到現在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自家人願意掏錢來看。

  2006年,我拿到了我的第一個藝術博士學位,是英國普利茅斯大學達廷敦藝術學院授予我的,校長對我說:“你是從這兒拿走博士學位的第四個中國人。”徐志摩、胡適、戴愛蓮,然後是我金星。榮幸之至。比那更重要的是,我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

  十八年前,我不可能做一個賢妻良母。這四個字和我沒緣分,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女人,單身女人,沒有孩子的女人。我就已經知足。

  十八年後,我很感謝我的先生我的孩子,可能是老天覺得我還值得擁有這份禮物,金星突然變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德國男人的妻子。生活對於我來說,落地了,真實了。我也特別享受。

  堅持還在,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一樣難,不過不再是之前那種咬著牙的“艱難”,而是叫做“難得”。金星還是金星,往下跌的時候能為自己亮著,被人捧的時候也能為自己守著,一如既往。

  “金星紅了!”那是我聽到他們在說。“我還是我”,這是我心裡的聲音。我知道人們喜歡我,不是因為那層光環,而是因為我說的話實在、有用,我做的事靠譜、磊落。人們喜歡我,是因為我是一個真實的女人。

  名利是一把雙刃劍。在你還默默無聞的時候這把劍頂著你往上走,可當你到了高處無法再剝離這層光環時,這劍就會掀開你心裡邪惡的東西。欲望迅速膨脹,自我的內核卻越來越弱。我看得太多,很多所謂的名女人都是“國際物流”,背後就拖著幾大箱貨櫃,裡面什麼都沒有,就是“裝”著。她們被抬得很高,可是經不起晃。我只想踏踏實實地走,對真實的堅持會成為我的保護傘。

  社會天天在我身上附加東西,我得學會“往下摘”:什麼是我該扛起來的;什麼又是不屬於我的;什麼是承載不了得讓給別人的。如果太貪心,把不是自己的東西都攬過來,你就會需要其他快速有效的武裝來支撐自己,而那些在短時間幫你獲得利益的東西又往往是假的、虛的。社會會把很多不是你的東西往你身上套,你要解開、放下,保持單純繼續走;當你準備好了的時候,選擇、穿上,依然保持單純繼續走。兩手空空,內心豐滿。

  真實無法被消費。所以這個社會,消費不了金星。

  1967年8月13日,是我爸媽給我的一個生日。

  1995年4月5日,我把我自己又生了一遍。掐指一算今年我正好是十八歲成人,這個女孩長大了,可以見人了。

  堅持把這個女人帶了出來,帶到你面前,和你分享一些她所經歷的,她所看到的,和她所領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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