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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夕涼風至(2)

  當葉銘漢把周培源的話向叔叔轉告後,葉企孫並不相信。到了3月中旬,葉又對侄子說:“他一舉一動井岡山都有反映(應),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等等。葉說,井岡山一定有一套類似雷達的偵察系統,可以看見他的一切行動。”侄子望著叔叔嚴肅、認真、驚恐和神秘兮兮的樣子,甚覺悲哀,說道:“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企孫根本不相信侄子的話,說你到我家來聽就知道了,說不定現在就有這種“雷達”。為了打破葉的幻覺,解除心中的恐懼,侄子不久到了叔叔單人居住的“家”中,葉企孫瞪大眼睛,神態嚴肅地說:“你注意聽,我現在喝一口茶,等一會馬上就會有廣播。”等了一會兒,葉銘漢告訴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是幻覺。葉企孫說:“有,是你的耳朵聾,因此聽不見。”葉還吹噓因為他的耳朵靈敏度高,所以聽到了。過了幾天,葉企孫的一個老工友突然找到葉銘漢:“說他覺得葉的神經有毛病了。並說葉這幾天常說,電台廣播要他去中南海開會。有一天,葉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說廣播說在車庫上車。出去過了一會葉又回來,說廣播不讓他去,葉不願去。”3月30日一清早,葉企孫又慌慌張張地跑到葉銘漢家說:“昨晚非常緊張,井岡山幾次敲鑼打鼓來找他,要結合(果)他,幸好解放軍保護了他。”又說:“聽說科學院有人受傷了,聽廣播說,吳有訓受傷了,不知有無此事?”侄子答道:“根本是你的神經有毛病,吳有訓好好的。”葉企孫不相信,和侄子一起到物理學家趙忠堯家說明來意並打聽真偽。趙說吳有訓現在好好的,恐怕是你聽錯了。葉企孫爭辯道,沒有聽錯,如果錯了,那就是電台的廣播講錯了。葉企孫的神經錯亂症隨著“文革”的深入漸漸“深入”得不能自拔,葉經常對他的侄子說:“電台里對他的每一行動都有反應,一天到晚,隨便走到哪裡,都有反應。”同時他經常聽到“井岡山和新北大公社兩個電台時常辯論他和崔雄昆的問題,誰是更大的特務”。

  在這樣的高壓和悲慘處境中,葉企孫又以“C.C.特務”而鋃鐺入獄。等他從獄中出來的時候,已身患重病,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兩腿腫脹得難以站立。偶爾走動,腰彎成九十度,似一根彎曲的枯木在風雨中搖晃。再後來,幻想症加重,精神分裂,成了一個整日胡言亂語的瘋子。

  自1969年底出獄始,葉企孫每月只能領50元工資,吃飯穿衣皆不能足。1975年,葉企孫被解除“隔離審查”,但仍然“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儘管葉已神經錯亂,但生理的需求與求生的本能,仍使他在懵懵懂懂中尋找活命的食物與精神的慰藉,當監管者放鬆警惕之時,葉便悄悄溜出家門,來到中關村一帶的小攤上討吃討喝,嘴裡不住地咕囔著別人很難聽懂的話語。由於一些科學研究部門進駐,這時中關村一帶已成為知識分子的聚居地,不少與葉熟悉的人在海淀鎮見到了這一慘不忍睹的情景:葉企孫頭髮花白,弓著背,整個身子呈九十度直角狀,穿著一雙幫裂頭缺的破棉鞋,躑躅街頭,間或踽踽前行。有時來到一家店鋪小攤,或買或向攤主伸手索要兩個明顯帶有蟲咬疤痕的小蘋果,邊走邊津津津有味地啃著。若碰到教授模樣或學生打扮的人,便伸出一隻枯乾的手,說:“你有錢給我幾個,所求不過三五元而已!”觀者無不為之潸然。

  令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到了油干燈盡的晚年,葉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心胸遂開朗、坦然了許多,而此時的社會環境亦稍有改善,他的精神分裂症得以好轉。向來對自己經歷的苦難與冤屈默默忍受,從不向外人訴說的葉企孫,突然有一天,翻出范曄的《獄中與諸甥侄書》,指給一位前來探視的摯友閱看,《書》的首段是:“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日夕涼風至(3)

  范曄是南朝(宋)著名的官宦和史學家,也是備受世人稱道的“前四史”之一《後漢書》主要編撰者。范氏晚年因參與謀立彭城王劉義康為帝,事泄而遭殺身之禍,並株連家人與親朋好友。范與葉的具體情形自然不同,一個是事敗入獄,一個是蒙冤入獄,想來葉渴望別人理解自己為人處世的情感,要比范氏強烈得多。遺憾的是,在當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政治背景下,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窺探他的“意中所解”,與“悉知”其內心的苦痛與悲涼。

  1977年1月13日,葉企孫終於走完了最後一段悽苦悲涼的人生旅程,撒手歸天,默默告別了這個曾給予他歡樂與苦痛的紛亂世界。⑦

  注釋

  ①“黃河流域第一才子”之說,見鄧廣銘《回憶我的老師傅斯年先生》,載《傅斯年》,聊城師範學院歷史系等合編,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②③2004年5月作者採訪葉企孫助手何成鈞之記錄。

  ④從這則笑話也可看出,為何原燕京大學的遺產繼承者與原北京大學鬧校產糾紛。據原燕大教務長梅貽寶說,“一九七九年中共政府與美國建交後,曾交付賠償金一筆。燕京大學的校產是其中的一項”。

  ⑤1999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在北京召開大會,隆重表彰研製“兩彈一星”的功臣,共有23位科學家獲得“兩彈一星功勳勳章”。分別是:于敏、王大珩、王希季、朱光亞、孫家棟、任新民、吳自良、陳芳允、陳能寬、楊嘉墀、周光召、錢學森、屠守鍔、黃緯祿、程開甲、彭桓武;(追授)王淦昌、鄧稼先、趙九章、姚桐斌、錢驥、錢三強、郭永懷。其中王淦昌、趙九章、錢三強、王大珩、彭桓武、屠守鍔、鄧稼先、朱光亞等著名科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都是葉企孫親自指導過的學生。而周光召、程開甲、錢驥、于敏等,則是葉企孫學生的學生。

  ⑥井岡山兵團與新北大公社,是“文革”中於北京大學產生的兩個水火不容的紅衛兵造反組織,這兩個組織曾一度控制了北大的權力,並對北大知識分子進行殘酷折磨,製造了駭人聽聞的血案。文中提到的崔雄昆,乃“文革”前北京大學教務長,中共北大黨委常委。“文革”開始後被紅衛兵打倒,1968年10月16日晚,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集中地28樓出走,在北京大學紅湖游泳池自殺,時年49歲。葉銘漢,1925年生於上海,1949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獲學士學位。曾任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學術主任,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等職。實驗高能物理學粒子探測技術專家,199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⑦1986年8月20日,中共河北省委發出《關於熊大正(縝)問題的平反決定》,文中稱:“當時定熊大正為特務的依據有四條:一、熊大正是天津國民黨特務機關--'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派到冀中軍區的特務,並向冀中輸送特務搞破壞活動;二、他在北京新街口基督教會及東珠市口九號兩個聯絡點,與黃浩和日本特務德先生接頭,並派裕少青幫助德先生進行特務活動;三、他是葉企孫發展的C.C.特務;四、他在冀中軍區成立'技術研究班'進行特務活動。現已查明上述四條依據都不存在。”“熊大正同志是1938年4月經我黨之關係人葉企孫、孫魯同志介紹,通過我平、津、保秘密交通站負責人張珍和我黨在北平之秘密工作人員黃浩同志,到冀中軍區參加抗日工作的愛國知識分子……定熊大正同志為國民黨C.C.特務而處決,是無證據的,純屬冤案。因此,省委決定為熊大正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按因公犧牲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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