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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飛上了初中,他爹開始發達。從市里調到省里,官職連升三次,從樓房搬到別墅。房子變大,客人變多。客人一進門,拎一包東西,先進小飛屋,摸摸小飛頭,笑眯眯,恰飯噠冒(吃飯了嗎)?小飛埋頭玩遊戲,不答話。客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說,你阿姨從歐洲帶回些小玩意兒,不知你喜不喜歡。小飛爹閃過小飛屋門口,見小飛對客人埋頭不理,厲聲斥責,大大問你話,你耳朵堵塞了哇?小飛抬頭,朝客人鞠一躬,大聲說,大大好。起身出屋。小飛爹賠笑,細伢子不懂事,欠打。客人眉毛笑開花,不礙事,不礙事。小飛爹說,東西就拿回去吧。客人笑,不礙事,不礙事。

  小飛家裡每天進出十幾個“不礙事”客人,笑眯眯進,笑眯眯回。小飛爹怕母子倆麻煩,又在郊外買了套別墅。開始時,小飛爹一周回兩次郊外的家。後來,一周回一次。再後來,一個月回一次。最後,小飛爹乾脆不回。每個月打發司機送去客人帶來的禮品,捎一沓子錢。司機不再是那個鐵塔一般的司機。小飛爹升了官,房子要換,車子要換,司機也要換。這個司機是山東人,幼年學過武,一件青灰色短衫,一年四季不換。個子不高,胸膛不闊,寬額窄腮,兩條前臂繃出筋來,看上去沒有“鐵塔”威武,卻精明幹練。司機每次過來,放下東西,匆匆而去。一日,大雨,又來。司機敲門,往常是小飛來迎,這回是小飛媽開門。司機放下東西,從紙袋子裡掏出一沓子鈔票,直愣愣地伸出手,眼睛不瞧小飛媽。那日,小飛媽剛洗過澡,頭髮濕漉漉,滿身蘭花香。穿一條連體藍紗裙,透過薄紗,雪腿隱隱。小飛媽接過錢,眉目含笑,望著司機。司機頭更低,轉身要走,小飛媽拽住司機手臂,說,你風裡來,雨里走,也辛苦了你,雨大,車軲轆吃泥,不好走,進來吃碗湯,暖暖身。司機回頭望,雨若密網,兜住蒼穹。遠處街道,三兩雨傘,並排蠕動。

  天空暗得發紫,像塊鉛板,要壓下來。小飛媽笑,別看咯,這雨下不住的。司機點點頭,埋頭往裡進。小飛媽說,脫靴子,脫靴子。

  小飛稱呼司機為胡叔叔。胡叔叔從一個月來小飛家一次,變成一周來一次,後來一周來兩次,最後,有事沒事也要來一次。小飛媽辭了工作,每次胡叔叔要來,都洗得香噴噴。頭髮濕漉漉,滿身蘭花香。這日,小飛媽說,小飛啊,你朋友過生日,你不去?小飛說,他上周過的生日。小飛媽塞一筆錢給小飛,孫大大他兒子上次請了你,你這次也回請他。小飛說,不去。小飛媽說,怎麼不懂事,你爸爸跟孫大大是老戰友,現在都是省幹部,又是你爸爸的上司,禮尚往來你曉得不。小飛說,不曉得。小飛媽氣急,不曉得,也得去。小飛說,好好好,我請他,但今天不行。小飛媽說,為么子。小飛說,不為么子,就是今天不行。小飛媽望了望掛鍾,說,那你去找你爸爸,你兩三月見不著你爸爸兩回,去找他,跟他聊聊天。小飛說,你為么子不跟著去,他為么子不回來?小飛媽一時語塞,說,媽媽不舒服。小飛說,那我陪著你。小飛媽氣哭,轉身出屋,抽噎著,細伢子,跟你爸爸一個死樣,都不叫我安生,都不叫我快活,都不叫我好。

  小飛說,那天我回來,看見一條領帶掖在客廳沙發的fèng里,等我從屋裡出來回到客廳,那領帶又沒了。小飛媽站住回頭,說,么子領帶?你說么子?小飛冷笑,你道我不曉得,裝么子傻,那司機平日裡只穿一件青灰短衫,自從三天兩頭朝咱家裡跑,西服筆挺,皮鞋鋥亮,一條藍色印花真絲領帶,光滑滑,直溜溜,牙齒白閃閃,他一個司機,穿成這樣,幹麼子?談生意,還是會雞婆?小飛媽衝上去,揮手一巴掌,罵道,你個冒卵子的,造反啊!去找你爸,我養不了你!小飛捂著臉,冷笑說,你當然養不了我,你還不是我爸養著,你和那司機的事,我早告訴了我爸。小飛媽臉色慘白,雙唇沒了血色,身子顫起來,蹲在地上,半晌,不講話。小飛有些於心不忍,低聲說,媽。小飛媽突然跳起,又是一巴掌,小飛閃過,小飛媽掄了個空,手掌打在牆壁上,發出皮肉骨響。小飛媽一愣,突然大哭起來。小飛慌了手腳,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門鈴響。小飛媽搶去開門,被小飛一把拉住,拽倒在床邊。小飛開門,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一身黑衣,兩撇小鬍子,眼眶深凹,既沒穿青灰色短衫,也沒戴藍色印花真絲領帶。小飛問,你是誰?男人說,我是剛調來給譚副省長當司機的。大家叫我龔叔。小飛說,姓胡的呢。龔叔緩緩搖頭,不曉得。小飛媽跑過來,推開小飛,為么子不是胡琛,為么子換了你?龔叔躬身微笑,譚夫人吧,你好。小飛媽推一把龔叔,龔叔後退幾步,依舊微笑。小飛媽叫嚷,用不著你管!胡琛呢?龔叔說,我不曉得么子胡琛。小飛媽知道事情敗露,淚眼婆娑,哭,你們把胡琛弄到么子地方去了,你們把他怎麼樣了?龔叔不答話,轉臉向小飛,你是小飛吧?小飛點頭。龔叔說,你收拾收拾東西,隨我去吧。小飛說,去么子地方。龔叔說,北京。小飛說,為么子去北京。龔叔說,譚副省長交代的,讓你去北京上學,入學手續、房子、車子、花銷,一切備齊。小飛說,我在長沙待得蠻好,去么子北京,你跟我爸爸說,我不想去。龔叔說,冒辦法,我的任務就是接你去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小飛怒,你算個毬!揮拳向龔叔,龔叔拿住小飛手腕,皮笑肉不笑,少爺,我是下人,幹麼子跟我過不去?小飛手腕酸疼,大嚷著,不去,就是不去!我要跟我爸打電話,我要跟他打電話!龔叔嘆口氣,突然身子一矮,左手抄起小飛腰,將小飛扛起來,朝外走。

  關上車門,小飛敲著車窗,大嚷大叫。恭叔望一眼小飛媽。小飛媽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恭叔從後備廂里取出牛皮紙袋,走到小飛媽身旁,遞過去。小飛媽不接。恭叔硬塞到小飛媽手裡,轉身開車門。此時,天突然暗下去,雲彩變沉,朔風乍起。車子一響  ,雨點便砸下來。

  車窗被打濕,小飛望去,車外景物變軟,小飛媽蹲在門口,身子呈波浪滾動,後慢慢撕扯,拉長,頭與身子不在一處,逐漸重疊,成粗重的藍線,又捏在一起,團成球,猶如水母,一縮一張,一吐一吸。小飛擦擦眼,轉過身,低下頭。恭叔說,你媽要找那姓胡的,找個鬼么子,老子斬光了他手指,掏淨了褲襠,這輩子再冒那念想!小飛低著頭,不言語。恭叔摸出支煙來,點燃,深深吐一口,說,那姓胡的有些門道,會擺個架子,打折了肋骨,還往上躥,了不起!小飛說,你很能打?恭叔嘿嘿笑,說,談不上,我催債的出身。小飛說,你能不能教我?恭叔說,教沒用,打人,關鍵看膽,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褲襠上撩,江湖道義,唬冒卵子的!

  低空中一聲炸雷,恭叔手一抖,罵道,嬲你媽,鬼天氣!

  小飛在北京,和一群公子哥結交,開始不習慣,跟著混。慢慢地,族群開始割裂,北京的和北京的混,外地的與外地的混。後來,外地的也抽離開,河北的與河北的混,江蘇的與江蘇的混,東北的與東北的混,湖南的與湖南的混。小飛有錢有勢,跟著恭叔學了幾個狠招,很快成了湖南圈子的頭頭。小飛開始得意,恭叔說,別臭美,人家跟著你,看的是你爹,不是你,你想靠得住,名聲大,就得拔幾杆旗子,端幾窩鳥巢。小飛聽了恭叔的話,瞄準了最橫行的東北圈,花大價錢雇了兩車打手,把幾個東北刺兒頭打了個半死。東北圈子炸了窩,從黑龍江調來人馬,揚言要血洗湖南蠻子。小飛慌了,恭叔說,你要麼就認,要麼就硬拼一回,他們表面上咋咋呼呼,實際多數隻認錢,為兄弟,為交情,他們不會拼命,你打通關係,收買人心,攪散了,擾亂了,然後一鼓作氣,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他們知道疼了,自然怕你。

  小飛事事按恭叔所說的辦,威風八面。跟著一起混的兄弟,臉面有光,外界給了稱呼,叫作“三環十二少”,幾個人得意,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恭叔說,南城這一帶,沒人再敢管你,可以北上了。小飛無此志向,說,我在這一片兒玩,沒人打攪我,我挺知足。恭叔一笑,不再多語。小飛撒了野,想起幼時志向,便一股腦買了三輛跑車,每到深夜,小飛便揀一輛,在三環路上咆哮。他如今開什麼車,都覺得像幼時開卡車一般。再好的香水,一進車裡,便想到皮革味、汽油味、司機腳臭味。他打開頂篷,空氣兜進來,依然嗅得到。那味道容易讓他想起他媽。數年過去,他對家事不聞不問,恭叔偶爾說起,他也立刻轉移話題,或者乾脆不聽。只有一次,恭叔提了一嘴,說,小飛,你媽走了。小飛身上發軟,說,死了?

  恭叔搖頭,不是,是出走了,保鏢去接你媽,推開門,人走屋空,桌兒上有一封信,寫了一行字,卻劃掉了,另寫一行,又劃掉了,看也看不清,不知道去了哪兒。小飛說,沒去找過她?恭叔說,找過兩三天。小飛說,兩三天?恭叔說,兩三天。他不再問,想起與小飛媽最後一面那天,心裡像下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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