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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爺不言語。半晌,把杯子裡的殘酒悶掉:“行吧,打聽著點兒,我先走了!”起身離去。

  “等會兒!”黑臉兒叫住六爺。

  六爺立住。

  黑臉兒掏手機:“他們那裡面有個玩兒車的小子,最近到我的修車廠買過件兒,估計我底下幹活的人有他的電話,我問問,有的話幫你把那小子的電話號碼要來!”

  六爺笑:“臉兒哥費心了。”

  黑臉兒擺手:“你今兒叫我臉兒哥,已給足我面子了,說實話,咱倆有梁子,不過別人打我,我非找補回來,你打我,我不言語,我服!”

  夜已深。火車駛過六爺頭頂。火車長眼,軌道像舌頭,輪子磨紅了,空氣被擦薄。天上堆著雲,蘑菇塊兒,月亮被吃掉一塊兒,格外黃。六爺手裡拎著個快遞包裹,頭上火車轟鳴,震得兩耳瘙癢,心發慌。

  一輛紫色銳志緩緩駛來,六爺招手,銳志停在六爺邊兒上。車窗打開,一個尖臉小子伸出頭來,神色慌張。

  “你是送快遞的?”尖臉問。一口南方口音。

  “侯小傑?”六爺問。

  侯小傑點點頭。

  “等你半天了。”六爺拎拎手裡的包裹。

  “我怎麼沒記著我買了車配件?”

  “豐臺長豐汽車修理廠的,這快件兒擱我這兒好幾天了。”

  “得了,放我車裡吧。”侯小傑打開了中控鎖,六爺拉開車門,直接坐進了車后座。

  侯小傑一時沒反應過來,剛要回身,六爺一把抽出彈簧鎖,迅速在侯小傑脖子上一纏一扣,並把另外的彈簧鎖環環相扣於自己的手裡。

  侯小傑感到脖子一緊,血衝到腦頂,氣息塌了一截。

  “你要幹嗎?我身上沒錢!”

  六爺手上加勁兒,“小子,這早年間叫彈簧鎖,打人時候捏大頭不捏小頭,知道為什麼嗎?小頭專傷內臟!我兒子叫張曉波,他被你的朋友給扣了??”

  侯小傑被勒得直咳嗽,“不知道!你給我下車!”

  六爺嘿嘿笑。

  “我喊人了啊!”

  六爺手上一纏,侯小傑直翻白眼兒。

  “你喊得出來嗎?”

  “搶劫啊,搶劫啊!”侯小傑啞著嗓子喊。

  “大點兒聲!我他媽耳背,聽不見!”

  車窗外,幾個中年人路過。

  “搶劫!”侯小傑拼盡全力地喊。

  窗外,一個粗壯的中年人猶豫地停下來,敲車窗。車窗打開,六爺嬉皮笑臉看著他。

  “怎麼回事兒?”中年人奓著膽子問。

  “老子教訓兒子,沒瞅過嗎?”

  “狗屁,他根本不是我爹!”

  六爺敲了侯小傑腦袋一下,“花我的錢,開我的車,到了兒不認親爹了,您給評評理!”

  “他不是!??”侯小傑大喊。

  “小兔崽子!欠抽!”中年人罵了幾句粗話,轉身離去。

  路人遠去。六爺看著侯小傑,侯小傑目光黯淡下去。

  “怎麼著,踏實了?”六爺笑道。

  “你兒子是小飛扣的,跟我沒關係!”

  六爺眉頭一皺,身子前探,“小飛是什麼人?”

  “不熟!”

  六爺的鎖又打開。

  侯小傑忙說:“不熟但是了解!他家湖南的,常駐北京玩,我們就是跟他一塊混,他有點兒錢,你兒子劃的就是他的車。”

  六爺說:“聽說你們要廢了他?”

  侯小傑忙擺手:“不是我說的,是小飛說的。”

  “怎麼個廢法?”

  “也就是打兩下,最多留下根手指。”

  “小雞巴崽,玩兒得還挺猛。”六爺低聲罵。

  “不過你兒子那情況不至於,最多是扣幾天,踹兩腳,解解氣就放了。”

  “你們剁過人的手指頭嗎?”

  “沒有。”

  六爺低頭思忖。“小飛人在哪兒?”

  “住哪兒不知道,現在應該在修理廠,今天他們有比賽。”

  六爺看著侯小傑,侯小傑一臉不解地望著六爺。

  “別愣著了!走啊!”

  “去哪兒!”

  “你說他媽去哪兒?冤家手裡要人啊!”

  第七章

  柒

  小飛覺得,這世界就像迷宮。

  小飛盯著眼前的車,他左看右看,繞著車身看一圈,覺得還要改。前槓,後槓,中網,側裙,尾翼,輪眉,輪轂,葉子板,都要改。噴紫色珍珠漆,滾一圈兒金,頂子卸了,車燈拆掉,怎麼扎眼怎麼改。汽修廠泛著漆味兒,酒瓶子躺一地,邊兒上幾個哥們兒坐前車蓋兒上,抽著煙,誇張地笑。小飛把車鏡掰過來,鏡子裡出現一個韓國明星,他記著曾經在電視裡見過,韓國偶像團體,EXO還是么子卵。統一大長腿、大眼睛、高鼻樑,脫下衣服來,刀刻一般的肌肉,瘦,白,小姑娘見著,吃了藥似的,瘋狗一樣撲。他看著自己,眉毛鼻子眼兒都像他們,髮型,衣著,跟他們也一樣,他滿意地笑笑。他明白這個世道,但是也不曉得狀況。男色時代,男人跟車一樣,越扎眼越好,可是大街上走的車,行的人,都一個模樣,說著一樣的話,擺著一樣的Pose,卻都說自己有個性。80後,90後,00後,一刀子切開,人被年代圈進去,抬起架子,看過么子,吃過么子,說過么子,都在圈子裡,拍照一個角度,微笑一個弧度。微信、微博、陌陌全是照片,吃的,喝的,玩的,曬包兒的,炫錢的,擠胸的,露屁股的,眼睛瞪得像個銅鈴,腿長得似雙筷子,每天的信息,轟得人沒了魂兒,找不著北,摸不到路,分不清人。正能量,負能量,徘徊左右,搞得大家像電池。人像撒了癔症,瘋了似的擁在網上,敲幾下,一溜兒髒話,尾隨著六七個感嘆號。下定義,定標準,出了自己的圈子,全他媽該死。好的事人眼氣,壞的事人瞧笑。但是小飛不急不氣不笑,對於他來說,這些都是臭狗屎。他心想,嬲你媽媽別,你們看過么子!

  小飛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迷上的車。幼時,司機送小飛爹回家,他媽攜小飛在樓下迎,司機滅了火,把小飛抱上去。小飛手握方向盤,嘴裡嘟嘟發聲,不停按喇叭。街坊鄰居探頭,那司機叉腰立於車旁,鐵塔一樣,眾人不敢發聲。小飛見眾人探頭,更興奮,拼命按喇叭。眾人不再看,他便沒了興致。自家車玩膩了,便玩他爹單位的車,他爹單位的車玩膩了,玩他媽單位的車。好車,壞車,豪車,賤車,長沙幾個單位的車,他玩了一圈,終於膩了,鬱鬱寡歡。飯吃不下去,覺睡不大著。他爹媽、舅舅、大伯、大姨,給他買了上百件汽車玩具,他都看不上,他姑姑從香港帶回一輛遙控車,能爬坡,能翻滾,能直立,他玩了一宿,從樓上扔下去了。翌日,樓底一群小崽子耍,見糙叢里一輛亮藍色遙控車,蜂擁去搶,打得不可開交。小飛從樓上看他們打,遙控車被拉來扯去,頂蓋卸了,軲轆飛了,一群孩子壓在一起,肉貼著肉,臉挨著臉,面孔變了顏色,嘴裡罵著,嬲你媽媽別,嬲你爸爸別。陽光直射,小飛身子發涼,小孩兒的臉看不清楚,如一口一口面,一擔一擔米,一塊一塊豆腐,碰在一起,壓在一塊,扭曲,歪斜,顛倒,看得直噁心。一盆水從樓上澆下去,兜了小崽子們一頭,小崽子們愣住,撒開手,零件掉一地,朝樓上看,望見小飛,小飛也直愣愣望他們。水濺起塵埃,籠了身子,遮了眼睛。小飛覺得,這世界就像迷宮。

  眼見孩子日漸消瘦,家裡人愁眉不展,請醫生,看大夫,銀子像潑出去的水,就是聽不見迴響。一日,他姥姥帶小飛遛彎,溜到坡子街,姥姥買臭豆腐,給小飛吃,小飛不看臭豆腐,眼睛掛在街邊的卡車上,拽不下來。他姥姥左看,右看,不明白小飛為么子喜歡上這麼輛破車。這是輛1986年產的141解放。車身斑駁,藍藍綠綠,欄板上掛滿泥,前軲轆左扭,後軲轆癟了氣,歪歪斜斜,從樓上看,像只沒人要的懶漢鞋。但是小飛著了迷,滿面紅光,他姥姥見了,大喜,找來小飛媽,倆人四處打聽卡車的主人。主人是河北人,跑運輸的,拉一架電視塔來到長沙。小飛媽說,我家娃要玩兒你的車,把鑰匙拿來。主人說,你是誰,憑什麼讓你玩。小飛媽說,不是我玩兒,是我家娃玩兒。主人說,誰家娃也不行,這傢伙是用來吃飯的,不是拿來玩兒的。小飛媽不耐煩,跟個孩子計較么子,你這破車跑不了倆星期,就散架了。主人說,跑不跑得了,你說了不算。小飛媽看一眼卡車,問,你跑這一趟能掙多少?主人說,三四千吧。小飛媽說,你讓我家娃上車,一小時五百,他玩膩了,我給你錢。主人說,玩兒去。小飛媽說,一千。主人眼珠子轉,說,要不這樣,這車,我五萬塊賣給你,你家娃隨便玩。小飛媽說,我想想。歪頭看小飛,小飛正扒著車鏡向里看。小飛媽說,兩萬,我買了,不賣就算了。主人說,賣賣賣。主人從褲兜里掏出鑰匙,開車門,左扭右扭,卻不開。主人急眼,竟冒出句長沙話,碰噠鬼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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