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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六爺,老婆死了,兒子跑了,朋友不見了,他只能坐在小店門口,面無表情,心懷愧疚。他養鷯哥,不圖上品,不怕髒口兒,只為把它養得肥白如瓠,看著親。鷯哥的一聲“哥”,令他仿佛過了次電,腦里閃出無數的畫面,像一次性又重來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氣,回過身來,街上已有些觀光三輪車在緩緩行駛,界邊兒的商店也已開門。六爺想,這他媽一天,又要耗過去。

  一個黑瘦的漢子蹬著觀光三輪車路過六爺門口,停下來,支棱著脖子看六爺。

  “六爺,大冷天兒的,天天跟守著棺材鋪似的,沒生意吧?跟著我蹬趟三輪兒,一趟一張兒,發一身怒汗!”

  六爺眼也不抬,將一壺剩茶朝黑瘦漢子潑過去。

  漢子抬腳躲,“什麼您就往我這兒潑!”

  六爺把臉一懶,“宿尿!瞧你丫那揍性,長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當駱駝祥子了?一趟一噸我也不去,天生伺候人的碎催,趕緊滾蛋!”

  漢子咧嘴樂,一溜煙兒奔銀錠橋去了。

  院門口賣麻辣燙的幾個南方人搬出煤氣罐放在炭火邊,搭棚子,支桌子,一個粗壯的婦女抱著一摞碗筷,麻利兒地在桌子上碼著。南方人偷瞄幾眼六爺,六爺一眼掃過去,南方人忙低下頭,幫著婦女碼碗筷。

  “孫子,還不聽是吧,炸了全他媽得上天!”

  那婦女聽見六爺罵,眉毛豎起來,手裡的碗一頓,操一口四  川土話罵個沒完。

  “別他媽以為我聽不懂,四川軍區軍七號是咱親戚!我還摸過他們軍長的槍呢。”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笑眯眯地晃過來,身上髒兮兮,一條牛仔褲像是用油浸過,頭髮東倒西歪。

  “六爺,軍七號是誰?”

  六爺吐口痰,咳嗽半天,“忘了,反正是親戚。彈球兒,你個小雞巴崽兒一天到晚晃蕩這兒晃蕩那兒的,沒個正行,找家飯店,刷刷盤子,洗洗碗,賣賣正經力氣,別他媽一天跟個顛尾巴猴兒似的,不小了!”

  彈球兒說:“不干,沒意思,我就跟著您干!”

  六爺笑了:“跟著我干?我他媽還不知自己要幹什麼呢。不是那年頭了,小子!”

  彈球兒湊近,一臉神秘:“聽說了嗎?貓眼兒讓人給打了!”

  六爺拍手:“早該打,這老屁眼兒以前牛逼哄哄的,在動物園那兒拍了大雅子十三磚,差點兒沒賠上命!老了老了,也折了吧!讓誰打了?”

  彈球兒說:“一群二十多歲的小混混兒。”

  六爺面容一緊,咕噥了一句:“怎麼惹上他們了?”

  彈球兒說:“聽說是貓眼兒的兒子在網吧賴了錢,讓人一頓胖揍,貓眼兒覺得自己威風還在,誰也沒叫,自己去了網吧,找到那個人,剛想耍威風,背後就一把獵槍頂了過來,那拿獵槍的讓他跪下。”

  六爺說:“貓眼兒跪沒?”

  彈球兒說:“‘撲通’就跪了,幾個小孩兒圍過去就揍,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

  六爺低頭不言語。

  彈球兒憤憤不平:“六爺您說,貓眼兒以前算是風雲人物吧,如今一把槍頂過來,就他媽跪了?”

  六爺提起鳥籠子,從櫃檯的小黑盒裡拈起兩條大炮蟲塞進去。

  “咹?六爺?”

  六爺瞪他一眼:“該幹嗎幹嗎去,別他媽老在我這兒耗著,礙眼!”

  彈球兒討個沒趣,一搖三晃地離去。

  六爺嘆氣:“不跪,不跪他他媽真敢摟你啊。”

  北風漸起,天上的雲慢慢抹過去,太陽露出頭,整個鴉兒胡同開始熱鬧起來。觀光三輪一趟趟在眼前過,天兒冷,車夫們一邊賣力蹬,一邊和座兒上的遊客神吹海聊:恭王府,蝸蝸居,法源寺,宋慶齡故居,蕭軍怎麼被批鬥,和珅的老宅被抄了多少銀子??最後轉彎抹角都要跟自己扯上關係。座兒上的遊客聽得入神,手機咔咔地拍照。

  “老茶壺,別他媽聊了,你也不看看你後面那倆大娘兒們跟咱們是一種人嗎?”一個拉不著活兒的車夫,斜著眼望著正口沫橫飛的老茶壺。

  老茶壺回頭看了一眼座兒上金髮碧眼的外國遊客,“聽得懂聽不懂,反正人家挺高興,關你蛋事,大不了,我說英文。”

  “揍性!你那嘴裡連倆彈子兒都擱不下,還他媽說英文!”

  “你拉不著活兒別看人眼氣。”

  “我拉不著活?我剛拉了多少趟你沒瞧見?腿都蹬短了!我在這兒抻抻筋  。”

  “過門檻,磨雞巴,孫子你一人兒忙乎吧!”老茶壺腳頭髮力,蹬出老遠。

  六爺端一碗炸醬麵在門口,呼嚕呼嚕吃。六爺的炸醬麵簡單,肉多,菜碼少。為圖方便,六爺從不放青豆嘴兒,只撒兩把小水蘿蔔纓,一把黃瓜條,澆上幾滴臘八醋,幾口下去,就是半碗。六爺吃麵的時候,像報仇。眉頭深鎖,全身的勁兒繃在臉上,喉結一縮一張,兩眼盯著碗底,冒出火來,筷子不夾,只顧往嘴裡送。六爺的嘴像個鍋爐,燒著旺火,面被抻得像根火筷子,送進去,便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

  六爺打了個山響的飽嗝,舒一口氣。敲出根兒大前門,點上,猛吸一口,兩行煙柱顫巍巍從鼻孔順下。六爺回身關店門,提起鳥籠子,往街外溜達。一路上,做小買賣的商販們見到他,都點頭喊“六爺”。六爺一併點頭微笑。

  溜到銀錠橋,酒吧多起來,街上一片全是後海喧囂一夜後的狼藉。年輕人擁在一處,熙熙攘攘,穿著誇張,綠肥紅瘦,頭上頂著紅毛、白毛、黃毛、紫毛、粉毛,他們大都是外地人,卻均操著一口含糊的南城話。六爺瞧著,覺得心慌。

  一個老頭坐在小賣部門口,一群穿著短裙胳膊上文著身的姑娘在他面前走過。

  “這大冷天,還穿得這麼涼快兒,真豁得出去!”老頭盯著一個姑娘的大腿,撇撇嘴。

  那姑娘沒理會,丟一句:“老流氓!”

  “行,看人真准!”六爺咧嘴笑著目送姑娘們離去,走到老頭兒跟前,“九十多歲的老流氓,活到今天,沒被人打死,不容易!趕明兒向國家申遺,就叫非得流氓物質文化遺產。”

  老頭兒抬眼看六爺,鼻子哼了哼,喃喃:“瞎混吧,瞎混吧。”

  六爺遞煙:“二爺,曬曬?”

  二爺指著後海那邊的酒吧,“天天他媽深更半夜鬧,一群燕巴虎子嗎?”

  六爺給二爺點著煙,“小崽子的事兒,管不了了,您一把年紀甭跟他們置氣,這條街還屬您牛逼!”

  二爺抽一口,眉眼松下來:“瞎混吧,瞎混吧。”

  街口拐角處傳來打鬧聲,彈球兒慌慌張張跑過來。

  “六爺,您快去看看吧,燈罩兒的煎餅車讓人給扣了!”

  六爺隨彈球兒過去。拐角處圍著一群人,伸脖兒看。

  四個城管正在奪一輛三輪車,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半蹲著身子,死命拽著車把。煎餅爐子、鏟子、耙子、刮板兒都被扔到了車上,地上是打翻了的綠豆面兒糨糊、雞蛋、薄脆、油條。

  “較勁不是?!”為首一個生得粗壯的城管,發起狠來,腰板子一抻,連車帶人拉出去一步之遙。

  那攤煎餅的撒開手,衝上去抱住城管。

  “撒手!”城管掙脫著。

  “不,不能拿走!”攤煎餅的死死抱住城管的腰。

  城管抄住攤煎餅的手,向外一扭,攤煎餅的吃不住痛,撒開手。城管拎起他的領子,向外一送,那攤煎餅的一下被摔到人群中,一骨碌爬起來,又沖向前,城管便抬手一巴掌。

  那攤煎餅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給臉不要臉!走!”四個城管抬起車就要走。這時,一隻手扶住了車把,硬生生把抬起的車壓了下去。

  為首的城管剛要罵街,回頭看清楚是六爺,硬是把髒話噎了回去。

  “六爺。”

  六爺把臉一懶:“張隊,這是幹嗎?”

  張隊正正顏色:“執行公務。”

  六爺拽過那攤煎餅的,指指他臉上的五道手指印,“這就是公務?”

  旁邊一個城管要逞能,“你幹嗎的?沒事一邊兒待著去!”

  六爺一笑:“張隊,這兒誰說話算數?要不然我跟這位小兄弟談?”

  張隊忙說:“別,他剛來,不懂事。六爺,我們這也是沒辦法,無照經營就得沒收,合理合法!他不配合我們工作,妨礙公務,還砸了我們的車燈,按規矩,我們必須連人帶車一併帶回去,您要插手,就得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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