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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子裡,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裡去游水。看著這水,只覺像蓆子的可以晏臥,想它如何會得淹死人?我連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種心境好不難說,而只是視生如死,視死如生,於生於死皆無貪慾,皆似信非信。佛經里的「無生忍」,也許就是這樣的。但是如唐詩「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愛玲說的欲仙欲死,我那愛玲便是比印度諸天菩薩還好。

  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寫我的文章,寫到《山河歲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給愛玲看,得她誇讚我。有時寫了一會,出去街上買塊蛋糕回來,因為每見愛玲吃點心,所以現在我也買來吃,而我對於洋點心本來是不怎麽慣的,愛玲還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茶。

  雁盪兵氣

  一

  旅於處暑夜我與外婆住的房門外破院子裡好乘涼,雖然斷垣頹檐,總也是石砌的階墀,各人掇把竹椅條凳,圍著一張小桌子散散的坐下來,外婆阿嬤與我,還有前院小學校長的太太,後院打紙漿人家的媳婦亦一淘,她們都是剛收拾了碗盞,洗過了浴。地面與屋瓦的日曬氣漸漸收盡,先是風一陣陣吹來,當風處蚊子就少。有幾夜是滿月夜,有幾夜微月一鉤,只見繁星如沸。杜甫詩里有「河漢聲西流」,真是好句。

  我也與她們話說南京上海,話說外面的時勢。但我說時勢要大亂,兵災與饑饉將使千里無人煙,她們聽了竟亦不驚動。原來她們是生於天下世界的,而我說的則只是國際的與國內的局面。她們又是生於禮義的,而我說的兵災與饑饉則只是感官的,她們當然聽不進去。這實在使我憬然。後來我在雁盪山看見三五支隊經過村落人家,竟像民歌里的問答,他們與耕夫村婦連不說國際的國內的局面,卻自然與天下人生於世景,有仁有義。從來王者之興,乃至張角黃巢之眾初起時,皆能與民間無隔,彼此說話聽得進去,這就是《大學》里的「在親民」了。

  忽一日午後,院門口進來二人尋問張嘉儀先生,我驚得魂靈出頂,想著莫會是來查緝我的,可是既無逃處,亦只得出見。那兩人都穿白紡綢長衫,我驚慌中不能辨認人品,而我房裡湫隘,就把他們請到阿嬤房裡。坐定,二客自道姓名,一是吳天五,一是夏瞿禪。天五道:「夏先生在浙大教書,暑假回里,昨天我們兩個到劉景晨先生處,回家把張先生的稿本一夜讀畢了,今天是特來識面致敬。」我聞言才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但兀自餘悸惝怳難制,應對言語失次。左良玉微賤犯法,逃於營伍,被侯司徒夜訪,驚匿床下,原來竟是真的。

  隔日夏吳二位復來,徵求我願否到溫州中學教書,適值我外出,他們只立在房門口檐下缸灶邊與外婆說話,外婆當即滿口答應。果然溫中隨即送來聘書,自此我才是個有根蒂來歷的人了,我趕忙寫信去告知秀美,好叫她也高興。

  我去回拜夏吳兩位,且去謝了劉景晨先生。對劉先生,我不好輕易說謝謝的話,卻只能算是稟告。夏吳二位,我是這回才看清楚,瞿禪的相貌有點像羅漢,天五則長身白皙,皆是可親的人,說話行事,愈是久後,愈叫人敬重。是時尚在暑假期內,一晚溫中請瞿禪講《長恨歌》,我亦去聽。瞿禪講完出去,我陪他走一段路,對於剛才的講演我也不贊,而只是看著他的人不勝愛惜。我道:「你無有不足,但願你保攝健康。」古詩里常有「努力加餐飯」,原來對著好人,當真只可以是這樣的。

  那晚瞿禪講的,先是說詩分兩派,一派沈著頓挫,以杜甫的《北征》為代表,一派悠揚婉轉,以白居易的《長恨歌》為代表。我就聽在心裡,久久思省。原來開太平盛世的文章,如初唐北宋,皆是悠揚婉轉的,而庾信的賦則又是開了初唐的,白居易的詩則又是開了北宋的。沈著頓挫易流於楚辭,寧是悠揚婉轉更得《詩經》之正,但亦怕會流於無氣力。其實兩派皆是詩經的,司馬相如的與李白蘇軾的詩,即得其全,而不落兩派的痕跡,故能是人世的大明終始。

  天五說瞿禪還講過一次詩,題目只一個字「轉」,可惜我未聽得。我就想像「轉」即曲終奏雅。杜甫詩《新婚別》,那新婦想要不顧一切跟了去,一轉卻是「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只得忍住了。《出征詩》寫老年從軍,怨苦之極,焉知底下卻是「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一股神氣樣子,叫人好笑。此所以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原來止於禮是有餘,世界上惟漢民族能如此壯闊活潑喜樂。

  拈指間溫中開學了。我搬進去住,仍要看看那房間的外周,是否一旦事發,可以跳窗越垣而遁。校長金嶸軒,我把他當長輩,他已六十之年,卻仍保持五四運動以來教育的清新。我處處自己小心。無求無爭,同事皆說我脾氣好。我且要把知識收起,當心好不要於不知不覺之間流露出威嚴與慷慨豪爽,要裝得是個未見過大場面的人,和許多同事們一樣。我每日上課三四小時,星期日還到楊雨農家當家庭教師,餘下來即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外婆那裡,是隔得兩三天,我去看她一次。

  我房裡掛起字畫。一幅是劉先生寫的曹操「對酒當歌」,及他畫的一幅紅梅。還有徐玄長畫的荷花。及瞿禪寫的詞,詞曰:

  覆了十分杯,數語便成輕別,念劫短長休問,又柳絲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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