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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過了半月有餘,怱一日見報上載有義助小學校經費的個人書畫展覽會,又是劉景晨。我遂去看,見一白須老者據案而坐,威嚴清淨,他的人的風貌亦像是畫。我想這一定是了,但是且先看了畫,然後上前致敬,問是劉先生麽?我是張嘉儀。劉先生起立還禮,延我坐,說和詩已見,且是不錯。問我府上哪裡,我冒愛玲的家世,答豐潤。劉先生說豐潤清末有張佩綸,我答是先祖,他道:「這是家學有傳了。」我只裝不知,問了劉先生的住址,說他日當拜訪,劉先生頜首。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幾天才去他家裡。劉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廳房,知道不是等閒之家,我就只執子弟之禮,少說少問。主客剛剛坐定,劉先生劈頭卻道:「我這裡平常不要年輕人來,因為如今這班人總是想利用。」我聽了一驚,我的心虛正被他道著。我必須端詳像個無事之人。

  我且要避免過求接近,自從那一次之後,我總每隔數日或旬日才又去一次,去時必正心正襟,而且一無要求。劉先生倒是也來答訪我過一次,適值我不在,他惟站在房門口缸灶邊與外婆說了幾句話,送了我幾包香菸。這次劉先生來過,鄰舍都知道,不會有人疑我的行跡了。

  原來這劉先生是溫州第一耆宿,當過前清時縣長,民國初年國會議員,又當過廈門大學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及現今淮海戰場國府軍總司令邱清泉都是他的學生。溫州凡行政專員與縣長到任,總先來拜訪他,他就敦飭他們要與民忠信。梅思平是戰前當中大教授及江寧縣長時,劉先生已斥絕其人。戰時日軍陷溫州,地方上人要劉先生出來維持,劉先生嚴辭拒絕,避居大若岩。勝利了行政專員公署逮捕殺戮漢奸犯,來請託的人劉先生一個亦不見,但是他向那行政專員就立國的大體及整刷紀綱的本意說話,一言開釋減免了許多人。

  劉先生是孫詒讓的學生,有許多地方像孫詒讓,他是出名的剛直不苟,卻又雋極細極韻極,故知陽剛是諸德之本。他卻不是世代書香之家出身,他的父親當年只是個做做生意的,至他宦遊四方,歸來門庭灑落,一無恆產積蓄,惟三個兒子都已成立,長子劉節在中大教書,老二老三,一在北寧鐵路局任職,一在開明書局當編輯,惟三女在家,大的當小學教員,肩下兩個還在讀書。自古豪傑多不是出於世家,所以明理,我即愛的劉先生的議論,與他的古文詩詞書畫刻印皆是一種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劉先生的經傳之學極精湛,他卻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給我看他的臨摹的李斯嶧山刻石篆書,及他在纂述中的《鄭子產列傳》,原來劉先生又是個喜愛法令明劃的人。民國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還要有法令的明劃,如天地不仁。

  劉先生家裡響亮靜肅,婦孺無事不到中堂與前院,我去總見劉先生一人在右廂房,裡間是書室及寢息之所,外間是起坐間。他吃飯亦獨自在這前院廂房裡吃,精緻的四碟,必有酒,一卮為度,惟女兒捧茶遞巾侍候。劉先生用的東西都精緻,是沒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給我一部因明的書,唐朝慈恩大師的,又贈我字畫,親自用一張報紙來包,亦定包得來的角周正。他放一樣東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著那裡,就是個意思無限。

  他這裡溫州的士紳不大敢來,惟與商會會長楊雨農夙昔相友善,楊雨農是米店倌出身,民國初年當到浙江省議員,識字不多,卻識事識人,豪華慷慨。對於後輩,劉先生惟看重夏瞿禪與吳天五。瞿禪是浙大教授,填詞當今第一,父親是做做小本錢生意的,他僅中學畢業,自己苦學成名,其詞古語皆成新語,寫今事亦好像是《詩經》里的。天五兄事瞿禪,是個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岩岩氣象,曾從黃賓虹學畫,天分極高,字崇王獻之,又曾學古琴,詩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禪,他可以不作詩文,連字畫亦像他的琴,等閒不作不彈,與人他亦是吉人之辭寡。他們來到劉先生這裡,坐得必恭必正,應對惟謹,倒是我還隨便些。

  溫州士紳或學校里的教員到劉先生家裡,多不敢吃香菸,怕被罵,我照樣吃,劉先生卻亦不罵。有時他還留我便飯,陪他飲酒,只覺酒食之美其實是人美。我又見百作手藝之人及鄉下人來,凡是有親故的,劉先生皆待以賓主之禮。我與劉先生說話,多是說的現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誦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許多新書劉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國史考證,他就還比我熟悉。他說陳寅恪寫唐朝的史實寫得好。他因說起十六七歲時讀到梁啓超的一篇文章,說父母於子女無恩,大以為然,吃飯時就與父親說了,他父親叱道:「你這樣的不鄭重!那梁啓超也是,他只顧說話說得高興。」這話我聽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問劉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說或話劇麽?他說看過一點,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實他是個潑辣的人,倒並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國民黨,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單是造反這一點上他還對共產黨的用兵有好意。如趙匡胤的《華山日出詩》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撻」,這光辣撻真是強烈,劉先生正因他自己是個潑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潑辣,但是只使人盪佚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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