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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避免與愛玲通信,惟斯君去上海時托他遞個字條兒。我原是個無機密的人,但小心起來也一等,且凡事拋得。愛玲帶來外國香菸及安全剃刀片,使我想像她在上海如何與眾人過著戰後的新日子。她疼惜我在鄉下,回信里有說王寶釧,破窯里過的日子亦如寶石的川流。那香菸我吸了,刀片我捨不得使用,小小的一包連不去拆動封紙,只把它放在箱子底里,如同放在我心裡。此外是青芸也帶了些日用品來。

  我在樓上,惟知時新節物來到了盤餐。果然溽暑褪後,秋雨淅瀝,到縣城去的道路幾處漲水,斷絕行人,山風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然後秋色正了,夜夜皜月。我寫給愛玲的信里有說:「有晚窗前月華無聲,只覺浩浩陰陽移,無有歲序甲子,好比是炎櫻的妙年。」

  我逐日寫《武漢記》約三千字,這回竟是重新學習文字,發現寫的東西往往對自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當時多只是平地這樣做了,不曾起過什麽依傍的想頭,但事後追寫,總拿書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類型來套,焉知不然。梁武帝問達摩:「如何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又問:「對朕者誰?」達摩答:「不識。」我亦要去盡聖諦與識障,始能見物見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有其無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無的一面是天機所在,而且品物該是天機里織出來的文章。

  《武漢記》我寫了五十萬字,等於學射,射中的十無二三,儘管寫時是誠心誠意,寫了出來仍十之七八是誑,《大學》里說格物還在誠意之先,真真不錯,若未能格物,雖誠意亦不過是戲劇化的認真罷了。這《武漢記》寫得不成其為一本書,但從一字一句的反省,漸漸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氣客氣。

  如此我亦才曉得了怎樣去看他人的文章。愛玲帶給我一厚冊英文書,是近二十五年歐洲劇選,我把來都讀完了,原來都是些怪力亂神,於身不親的東西。倒是在樓閣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其中庾信的《山銘》及《鏡賦》、《燈賦》,一字一字我都讀進了心裡去。還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緣》,我看了竟亦覺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調,如:「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鬼子來一面鷹。一面蝦兒來戲水,一面兔兒來趕鷹,」那清潔活潑喜氣,簡直使我驚嘆。

  我躲在樓上整整八個月,這樣到底不是個了局,也要顧到斯伯母的心想,溫州且檢查戶口總也過了,不如仍去那邊。我遂擇定日子又離開斯宅。這次是斯君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別傷離,臨行惟囑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時候她會去溫州看我的,說時她親手給我整一整衣領。

  是日我出了斯家門,到諸暨縣城去的路上,只見田畈里與毛竹山里初陽照殘雪。「昔我去時,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詩,我卻毫無悵觸感念,對此景物,只如同學生忽然看見先生,惟是憬然。這憬然其實還比佛經里說的「覺」好。而路上我與斯君講說我將來的出處,種種圖謀打算,則寧皆是無心之言。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愛玲處一宿,因為去溫州的船要第二日開。我是晌午到,青芸一人來看我,不帶弟妹同來。她亦只是與我見一見,隨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語:「把綠色還給草地,嫩黃還給雞雛。」青芸亦是把我這個叔叔,我亦是把青芸與兒女來還給天地,把眼前與將來還給歲月。懮患惟使人更親,而不涉愛,愛就有許多悲傷驚懼,不勝其情,親卻是平實廉潔,沒有那種嗦。

  隨後房裡只剩我與愛玲,我卻責備起她來,說她不會招待親友,斯君也是為我的事,剛才他送我來,你卻連午飯亦不留他一留。愛玲聽了很難受,因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她,況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罷了。愛玲道:「我是招待不來客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哪樁事是錯了。」見她激動,我亦驚異,因她對我防衛她自己這是初次。

  我生氣有個緣故。愛玲上次在諸暨縣城斯君的親戚家及在斯宅住過幾天,不免觸犯鄉下人的生活習慣,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來洗腳,不分上下,此外還有些做法連斯君亦看不慣,聽他說起來,我總之不快,另一面,我的侄婿上次送我到諸暨,他回上海後向愛玲報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後來斯君幾次到上海向愛玲說到我,想必也是說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氣還在其次,卻是他有紹興城裡人的老筋,好像已經世事洞達似的,而斯君則是幼稚,愛玲說他是小城市裡的少爺,一點也不錯,這兩個豈是會說話的?而我的愛玲,她的蘭成,是貴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說成愛玲不像愛玲,蘭成不像蘭成,當然氣惱。但我怪愛玲當然怪得無理。

  愛玲因道:「斯君與我說,你得知周小姐在漢口被捕,你要趕去出首,只求開脫她,我聽了很氣。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話,是他說你的,我都願他莫說了,但他仍舊不知道。這斯君就是不識相,為你之故,我待他已經夠了,過此我是再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壞人,愛玲是不聰明的人她就不喜。我聽了她這一番話,當下也略略解釋了幾句,但亦解釋得不適當,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來是要叮叮對對,有時像狗咬的才好,偏這於我與愛玲不宜。今天的樣子,當然是我不對。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樓上蟄居久了,變得有點神經質,卻因她是我的親極無愛之人,在這樣不適當的環境裡見了面,一時沒有適當的感情,所以蠻不講理的單是發作了。而我亦才懂得了劉邦何以開口就罵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為他一時喜怒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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