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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寶玉聽林黛玉說蘇州的土儀小玩意兒好,他就要叫人下次再去時橕一船來,呆氣好笑。我亦高興得要陪愛玲看遍溫州的廟觀,不知她只是臨機妙悟,而我總是著跡。又如我聽愛玲說舊式床柜上的雕刻,竟有這樣好,我就想若有錢即把它買下來,朝晚連睡覺吃飯時也擺在面前看,問愛玲時,愛玲卻一點亦不想要。

  我們還看了一個和尚寺,我想佛像也許比道士廟裡的塑像在藝術上的地位更尊,焉知愛玲倒不喜。那寺的側殿已經破敗,塑著十八羅漢,真是古印度與西洋的混雜。那些羅漢,有的很諷刺,有的在冥想。數過去看到有一尊,面貌倒也不怪,卻不知如何,那眉目神情竟像是要殺絕無明,也殺絕文明。愛玲看了,驚駭得扯著我倒退,她道:「啊!怎麽這樣可怕,簡直是個超自然的力量!」那羅漢像竟是非常高的藝術,但是不好。

  有時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時正值舊曆正月十五前後,店家門上插香,愛玲走近去聞一聞,很開心,卻不為是焚的異香。她對於物只是清潔的喜悅。

  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惟一日清晨在旅館裡,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隱隱腹痛,卻自忍著,及後秀美也來了,我一見就向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何,說等一回泡杯午時茶吃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

  我們三人在房裡,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說話來聽聽,問她被派到鄉下指導養蠶,單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過她。秀美因說:「一次到鄉下住在一鄉紳家,那鄉紳年近五十,午飯吃過,請我到客堂間坐一回吃茶,說話之間,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鷹的旋記旋記,向著我要旋過來了,我見勢頭不對,就逃脫身。」人生這樣火雜雜的現實,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愛玲著實佩服她講說得好。她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臉好像中亞細亞人的臉,是漢民族西來的本色的美。」當下她就給秀美畫像,秀美坐著讓她畫,我立在一邊看,見她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得畫嘴角,我高興得才要讚揚她的神來之筆,她卻忽然停筆不畫了。秀美去後,愛玲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言下不勝委屈,她看著我,只覺眼前這個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我從來不要愛玲安慰我或原諒我,更沒有想到過我來安慰愛玲,因為兩個都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話要與我剖明,是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時我向她兩次說起過,她聽了愁怨之容動人,當下卻不說什麽。而我見她這樣,亦竟不同情,單是微覺詫異,因為我不能想像她是可被委屈的,現在她開口了,是一種最後的決心,而我亦還是糊裡糊塗。

  那天亦是出街,兩人只揀曲折的小巷裡走,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我選擇,我不肯。我就這樣呆,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的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到過拿她來和誰比較。記得十一二歲時我在娘舅家,傍晚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份。我心裡稍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樓,他卻取出一隻紅艷艷的大福橘,原來的專然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愛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愛玲道:「美國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吃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裡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我因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嘆了一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我聽著也心裡難受,但是好像不對,因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隨後我們走到松台山。松台山在溫州城裡,上頭有個廟,廟側是操場,有一小隊新兵正在操練,我們一走走到了近前。關於兵,愛玲本來亦沒有意見。前此在上海時,她還講給我聽,一次有三五個日本兵在公寓面前人行道的列樹下放步哨,穿的草綠色服裝,她的姑姑從樓窗口望下去,說他們像樹里的青蟲,她覺姑姑形容得非常好。還有我問炎櫻,你們印度的獨立領袖鮑斯若要招募女兵,你也去麽?炎櫻道:「去可以,但是先要照我的心意剪裁出好看的兵裝。」愛玲亦以為然。又若愛玲遇見中國兵與百姓問答,必定看出兩邊都有幼稚可愛的惶惑來。可是現在她見了這些在操練的新兵,當下驚駭得扯住我的衣袖回步,說道:「他們都是大人呀,怎麽在做這樣可怕的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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