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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講了勞倫斯的小說《查泰萊夫人》,及兩篇短篇小說給我聽,果然哲學也深,文辭也美,但是不好,她當即又向我抱歉。我卻還是歡喜聽。我凡與愛玲在一起,對於無論是好的壞的東西,皆心思很靜,只覺是非分明,可是不落愛憎。我沒有比此時更明於華夷之辨,而不起斗意。

  愛玲是不帶一本書的,我來溫州亦只買得一部《清嘉錄》及一本《聖經》,如今就把《聖經》給她,一人在旅館時可以看。第二天早晨我去得遲了些,她已把《舊約》看完了一半。她嘆息道:「以色列人這個民族真是偉大的!」

  她念給我聽。當下眾人殺了王後耶洗別,把她丟在路上踐踏成了肉醬,要使人們見了不知道這是耶洗別。她念到末一句,單是好笑,我才亦即刻懂得了這裡有著一種幼稚的滑稽的好。

  又一節是祭司騎驢出城去,被獅子咬死了,獅子立在驢子旁邊,人死在驢子腳邊,從人進城去報告,於是許多人趕到了那裡,於是看哪!獅子立在驢子旁邊,人死在驢子腳邊。那獅子怎麽會不走開?但這寫得來竟是一幅靜物圖,只覺得可愛。

  還有是參孫,賭東道叫他的妻族猜:「吃的被吃掉,從肚裡出來。」隱著他來時路上看見死獅子腹中蜜蜂做窠之事,但叫人如何猜得著?後來是他的妻漏言,給猜著了,他卻不給東道,反為搶了妻族的衣物。真是元氣滿滿的蠻不講理,叫你拿他無奈。

  翻到《士師記》:「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底下隔得幾節,又說:「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愛玲道,這樣復一筆,那時混亂的力量真是大極了!

  這個元氣滿滿的民族,到底所為何事呢?他們亡於巴比倫四十年,被擄釋放回來,於廢墟上再建聖殿。看哪!聖殿又被建立起來了,當下以色列人年輕的都歡呼,年老的都哭號,因為年老的見過昔年被毀前的聖殿。這時有以闌人與摩押人經過,取笑他們,以色列人答道:「你們曉得什麽呢?你們於此,無權無份無記念。」

  這個民族是悲壯的,但也真叫人難受。愛玲看到《傳道書》,非常驚動,說是從來厭世最徹底的文辭。她念給我聽:「金練折斷,銀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聲音稀少,人畏高處,路上有驚慌。」又道:「太陽之下無新事。」以色列亡於埃及四百年,又亡於巴比倫,最後被羅馬所滅,而傳道書則尚在這之前已深感人世的飄忽無常,除了投向上帝歸宿,人再也沒有力氣了。

  以色列人的耶和華,原來只是個超自然力量的驚嚇,早先雅各曾與耶和華摔角到天明,瘸了腿,這悲劇實非古希臘人與命運鬥爭可比,那命運是已知的,但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則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鬥法海和尚倒還相近。古印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稱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國文明才真有天人清安。以色列人的偉大,是次於印度人,而亦幾乎要觸及這無明與文明的問題了。

  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顧不到,婦人們已紛紛脫下簪珥鑄了金牛犢,這是她們自己的,到底比耶和華親。《士師記》里也寫著那時的人一面不得不拜耶和華,一面卻家裡藏著偶像。其後《列王紀》里的以色列人,仍是於背叛耶和華處有其活潑新鮮。而他們給耶和華的東西,卻是每次鑄的金痔瘡,非常可笑。

  但至約伯,以色列人到底對耶和華無條件降伏了。約伯是最後的抗爭者,《傳道書》便是這抗爭失敗後的空虛。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羅馬所滅之前,已被這超自然力量的驚嚇折斷了脊椎骨了。此後上帝變為慈愛,且才有了天堂地獄,而人類的社會遂亦整然了。耶穌是這新社會的紳士兼英雄。失敗後的空虛,便惟有敵人是尚可懷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們對耶和華,可比敗戰後的日本人感激麥克阿瑟。但以色列人從此遂等於被消滅了。自約伯與耶穌以來,西洋就不再有觸及天人之際,而只有耶和華與撒旦之際了。

  我枉為教會學校出身,還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聽我老婆說笑的實惠。但是以色列人與我何乾,況又《聖經》是書本上的事,我一面聽她所說的,一面卻只管鑑賞這說話的人,覺得跟前的愛玲真是「這般可喜娘罕曾見」。而且愛玲是把《舊約》這樣的好書,亦看過了當即叫我拿回去,連台子上亦不留放,她就是這樣乾淨的一個人。

  我們也去走街。因為愛玲不喜公園。小街里一家作坊在機器鋸木,響聲非常大,尖銳得刺耳,兩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過幾間門面,另一木匠店裡卻是兩個木匠在拉鋸,也在鋸板,一拉一送,門前日色悠悠,好像與鄰坊的機器鋸板各不相關,亦彼此無害。我笑道:「這倒像《士師記》里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愛玲亦覺得滑稽好笑。

  兩人邊走邊說話。愛玲道:「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裡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我聽了卻不答言。白蛇娘娘要報許仙的恩也報不盡,有一種難受,而我是男兒,受紅粉佳人之恩,只是心思很靜,連不可以有悲喜。

  我們走過木器店,就停步看舊式床櫃的雕刻,走過寺觀,就進去看神像。中國民間的東西,許多我以為不值一顧的,如今得愛玲一指點,竟是好得了不得。譬如伏魔大帝面前兩行文武站班,有一尊像門神的白面將軍,我不覺得有什麽好,愛玲一見卻詫異道:「怎麽可以是這樣?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戲!」又如旅館的二樓樓梯口有個財神盒,即在愛玲住的房門口,愛玲說那財神鵰塑得好,領我看時,是小小一尊紅臉的神,卻哪裡是神,而竟是個走碼頭,做南貨店經理或輪船上做大班的寧波人,渾身酒色財氣的世俗,煞是熱絡。愛玲看東西,真有如天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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