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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胞兄王僚?

  是的,是那個殺氣騰騰的王僚,頭上戴著王冠,正在姑蘇台上食魚。他走過去,近了,卻看見是夫概在吃魚,頭上戴著王冠。夫概的左右,是阿婧?是眉妃?是皿妃?全是一身的槁素,白的裙裾,打著旋,來了,一群女人來架著他的兩臂,拖著他走,請他去吃魚。他想說不,可是喉嚨里如塞了濕漉漉的蠶絲,說不出話。他拼死掙扎,忽然從那姑蘇台上跌了下來,忽忽悠悠地,跌在半空里,腳也找不到地,手也抓撓不到任何東西。在半空,他看見姑蘇台下面,是五個血窟窿,仔細看去,原來是他在雍大戰之前誅殺的五個將軍,五個沒有頭顱,脖腔子冒著血泡和熱氣的將軍,舉戈來砍他的腳,還惡狠狠地叫著:“大王!”

  吳王“啊”地大叫一聲。

  他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張又一張晃動著的黃臉和白臉,每張臉上都有一個血窟窿。那些血窟窿發出的是焦急的聲音:“大王!”“大王!”

  “你醒醒啊大王!”……

  他感到了暴雨的寒氣逼人,聽到了如刀槍搏擊的雨打“帳篷”的聲音。他看見了他的臣下,伯嚭、伍子胥急壞了的樣子,也看見了跪在他的身邊,最痛苦,最痛心,最絕望的,涕淚交加的太子夫差,在捶胸頓足地哭嚎:“父王你不能扔下夫差而去呀父王!……”

  闔閭那迷迷登登的心裡,忽然開了一條窄縫兒,忽然明白了。

  他回憶著剛才的噩夢。他想到他剛才是遊蕩在鬼魂之間了,夢裡見到的那些人,久違了的王僚,夫概,眉皿二妃,五位將軍……都已經是死人了。他想他之所以沒有跟那些死人而去,全是因為等著夫差回到身邊來,等著再見夫差一面。

  他也明白了,夫差之所以遲遲不回馬保駕,定然是盼著他速死。他懂得他的這個兒子的又狠又辣又狂傲的心腸,他懂得,知子莫若父。

  這個逆子!

  毫無疑問,夫差嚎啕的樣子,是感天動地的,是嘔心瀝血的,是悲愴欲絕的,是淋漓盡致地傾吐了對父王之愛的,甚至是情願毅然地替父王去死的樣子。他頂著暴雨,趕到“帳篷”里,噗嗵跪倒之後,就一直悲痛。鬧得伯嚭反而來勸夫差了:“太子殿下,大王已經醒了,殿下可要為國珍攝啊!你可不能沒了主張!”

  可是,吳王闔閭不知道,夫差他能繼承吳國的基業麼?他能會合諸侯一匡天下麼?他能夠與老臣孫武、伍子胥同舟共濟麼?能麼?

  吳王闔閭閉上了眼睛。一閉眼睛,他就覺得身體輕飄飄地在向一個隧洞裡遊走,前面,有一豆燈火,桔紅的,在導引他,誘惑他,不叫他停止穿越這隧洞。

  他心裡還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他趕緊吃力地睜開眼睛。

  孫武!孫武剛剛從域外回到姑蘇,聽說大王闔閭已兵發槜李,心裡驚呼“不好”,趕忙上馬向槜李狂奔,可還是來晚了。

  吳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見到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的孫武,就想抬起身來,嘴干張著想說什麼。孫武忙過去,扶闔閭躺下:“大王!孫武來遲了!”

  闔閭苦著臉,搖搖頭。

  他已經不可能再抒發感慨了,自己後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當初聽從了孫武的大謀略,還會飲血槜李,飲恨沙場麼?倘若軍中有孫武在,還會潰不成軍,一敗塗地麼?人之將死,不僅是會善心大作,同時也要重新審視一番與他命運攸關的人和事的。吳王闔閭早就知道,他的強悍野性的兒子夫差,因為孫武涉嫌夫概謀反,險些開了殺戒,夫差是不會不心存芥蒂的。有他在,尚可把握夫差,夫差為王,後事便難以預料了。

  不,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至少是現在。

  他失血的嘴唇翕動著,要說話。

  夫差把耳朵貼近闔閭,問道:“父王有什麼話要說?”

  “你,我……要……你永世寬赦……赦免……孫將……軍啊!”

  夫差:“兒臣記下了。”

  孫武:“大王不必為孫武操心,大王多多保重!”

  闔閭又伸出那隻實難舉起的手,抖抖索索地去抓夫差身上佩帶的天下獨一無二的屬鏤之劍。

  夫差:“父王你要幹什麼?”

  闔閭伸出另一隻手,似在招呼伍子胥。

  嘴裡卻是有氣無聲了。

  夫差:“父王,是要把屬鏤之劍,賜給伍相國麼?”

  闔閭點了點頭。

  夫差把佩劍取下,雙手遞給伍子胥。

  伍子胥淚如雨下:“大王放心,子胥一定把一腔熱血潑給吳國霸業!大王放心啊!”

  闔閭一手拉著夫差的手,一手攥住伍子胥的手,看樣子是想把兩人的手拉在一處,可惜他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他閉上眼睛,大張了口地喘氣,忽然,大叫了一聲:

  “夫差,勾踐殺你父王之仇,你會忘嗎?”

  夫差跪倒在地:“兒臣須臾不忘!”

  再看吳王闔閭,已經氣絕身亡。

  老天發了瘋,雨還是嘩嘩地下個不停。守在“帳篷”外面,淋在雨中的吳軍將士,一直在注意地諦聽著“帳”中的消息。當聽到夫差失聲地喊叫“父王”!“帳”中一片混亂的時候,雨中的將士也一片唏噓,面面相覷,六神無主了。伍子胥又痛苦又激憤,攥著“屬鏤”之劍,走出“帳篷”,面對雨中的軍卒道:

  “大王他……”伍子胥泣不成聲。

  吳軍將士呼地一下子全部跪倒在泥水之中。

  伍子胥:“勾踐小兒弒我君王,殺我徒卒,吳越不共戴天!今日伍子胥以先王所賜屬鏤之劍為證,輔佐新王,重新集結三軍,誓為先王報仇!打到會稽去!三軍列隊!”

  軍卒們從泥水裡站起來,群情激憤。

  孫武忙來攔阻:“慢!伍相國,且請從長計議!我軍已經敗潰,這是不可迴避的。三軍重新集結,頗費時日。倉促出戰,司馬中士不熟悉伍長,伍長不熟悉徒卒,如何協同作戰?即便攻入越國境內,勞師襲遠,後勤糧草也要重新籌劃。再說,國君新喪,民心急需安撫,將軍切切不可因為慍怒而貿然出戰哪!依我之計,第一,嚴格封鎖先王逝世的消息,不許走漏風聲,我等護送先王回姑蘇城去,再行國殤;其二,虛讓槜李十里,分兵固守邊城。如此這般,以實為虛,以虛為實,虛虛實實,勾踐才不敢妄動。

  夫差拭淚道:“傳我的命令,一切就依孫將軍之計行事,立即班師回朝。”

  ……

  次日清晨,天終於放晴了。

  在雨中枕戈待旦的吳軍,重整了旌旗。伍子胥率領士卒,把陣亡的將士屍體抬到一處,伍子胥親自為死掉的將士擦乾臉上的血跡,一一親手葬埋,淚灑槜李,之後,大隊人馬從槜李戰場退出。

  這是數萬哀兵的大撤退!戰馬掩了鈴,不發出聲音,馬嘴裡也銜著枚,不讓嘶鳴。破損的、染著血跡的旌旗,低垂著,不再獵獵飛揚。一路上不再用戰鼓指揮行止,需要傳達命令的時候,便是徒卒們口對著耳朵,耳對著口,用嘶啞的聲音互相傳遞。伍子胥、伯嚭和徒卒們一起,肩扛著臨時製成的“床”,抬著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闔閭。闔閭的身上蓋著一面吳國的軍旗,看上去,那張整過容的臉,蠟黃的,卻依舊栩栩如生,大睜著兩隻乾澀的眼睛,望著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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