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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漪羅大驚失色,跪倒在孫武面前:“將軍你可不能這麼亂說,小女子實實在在擔不起這樣的罪過啊!”

  孫武嘲諷地:“你休要過謙了。”

  漪羅辯白道:“有道是風起於陰陽之界,動於青草的葉尖,行於山野大漠,有風然後才有浪。可是,漪羅不知這風到底從何處吹來,掀起了這樣的軒然大波,這殺身之禍從何說起呀——將軍!”

  孫武:“福是禍的根苗,禍是福的因由!”

  漪羅:“我爬山涉水到你這裡來,就是為了遭禍麼?”

  孫武哈哈狂笑,笑得比哭還要難聽:“唉唉,我孫武真是把你當成了貼身的綾羅,解憂的草哇,你也像那天上的月亮,忽圓忽缺,捉摸不定麼?漪羅啊漪羅,你又懂得詩書,你又知琴韻,你又善解人意,你簡直是聰明絕頂,我做夢也想不到,你還頗有些權謀韜晦之術!那夫概一邊千方百計把我扯到他反叛的陰謀里去,一邊又讓你來搞什麼‘美人計’!來日夫概謀反之罪大白於天下,我是傾天河之水也洗不清啊!我孫武也算是半世英雄,險些被你一個小婦人弄入陷阱,區區小女子你,你竟敢加害於我!有道是貪圖釣餌,早晚吞鉤,可是你大概不曾想到,釣魚不成,釣餌反被魚食!”

  孫武越說越衝動,邏輯推理,越推越遠。他本來是想壓抑著內心的火氣的,可是他到底壓抑不住。孫武判斷夫概把漪羅要當成“釣餌”是完全正確的,可他進一步說漪羅與夫概沆瀣一氣,設陷阱,做成“美人計”,偉大的將軍就大錯特錯了。

  孫武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在吳國拜將之後,無盡無休的戰爭生活,在悄悄地,無情地改變著他。戰爭的節節勝利,使他變得非常地自信,自信得有些偏執了。將軍身經百戰建立功勳,他對於建功立業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功勳簡直成了他的包袱,他是絕對不肯輕易拋棄和毀掉的。他把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功名和吳國的社稷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他敏感而又警覺著一切可能危及吳國的任何人和事。

  他早年在演兵場上殺了兩位王妃,他眼看著勇士要離在江中溺死,說明他的生命中本來就有冷酷的東西,而連年的征戰,浴血搏殺,使他那些冷酷的原素,膨脹了。他向來善於臨機決斷,向來為了自己的既定目標,敢於去歷險,敢於去死,還有什麼東西,他不敢於拋棄呢?如今又正是他半生中最焦煩的時候,而這無法排遣的焦煩,淵藪之一,便是夫概的陰謀。今日,他的冷酷,他的偏執,乃至他的焦慮和煩躁,全部都使在了漪羅身上。當他推斷出“美人計”,“陷阱”,“釣餌”,“加害”的結果的時候,竟然瘋狂地去取了掛在牆上的“依劍”。

  他抽出了寒光閃閃的劍。劍發出了嗡的一響。

  漪羅幾乎嚇癱了,驚叫:“將軍!你,你,你要殺死我嗎?”

  孫武的手抖了一下。那根愛的神經被彈動了,他如何下得了手呢?

  漪羅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她聲嘶力竭地吼道:“不勞你的大駕!我……自己能死!”

  噹啷,孫武把劍扔在了地上。

  天愈來愈暗了。風貼著地皮兒在運行,房中可以聽到風的嗚咽聲。雨到底是要下來了,孫武忽然就覺得冷,打了個寒戰。

  漪羅忍住了如泉水涌流的淚,抽泣著,絕望地爬過去,拾那劍。她張開淚眼,看著自己親手鑄造的依劍,感到一種斷腸之痛;難道就這樣一劍割斷了喉嚨,割斷了塵緣麼?依劍哪,依劍,自己造的劍割斷自己的生命,這是為什麼?漪羅你真是夠悽慘的了,你生於亂世,你顛沛流離,你還沒有好好地活過呢!你是怎樣就把你的愛託付給了這個冷酷的人?你究竟是為什麼要給他鑄劍又要到戰場來找他?你難道不知道他曾經毫不憐惜地砍掉了你姐姐的頭顱麼?她想著,想得心痛,她思忖,長劍一橫,就再也不會有所思,有所愛,有所戀了吧?可人死了之後,魂魄依託什麼?孤魂能找到姐姐麼?能回到故鄉去麼?她搖了搖頭,兩眼茫然,透過淚水,看了看孫武,孫武背對著牆。雨終於下來了,銅錢大的雨點敲打搖撼著窗欞,風雨聲裹挾著電閃和雷鳴掃蕩著世界。每一種聲音,都讓漪羅打抖。孫武大約是心火降不下來,索性又去推開了窗子,站到窗前去任風雨斜掃。漪羅哽咽著喃喃自語,雨下得好,真好,下他七七四十九天吧,洗淨漪羅身上的血,讓干於淨淨的漪羅,乾乾淨淨地去吧……

  可是,我死也要死個明白。

  “孫武!”她嘶吼。孫武的身體抖了一下,沒回頭。

  “孫武,你聽著。漪羅死要死個明白。你糊塗了?你癲瘋了?你說明白我再去死不遲,你從何得知我策劃謀反?你從何得見我是夫概同謀?你太看重我了,將軍!”她又泣不成聲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是將軍,你以殺人為業,你曾經用我姐姐皿妃的頭顱,來證實你的稱職,你又要用我的鮮血證實你的清白,就因為這個,你永生永世不會清白!誰來證實我和我的姐姐是無辜的呢?漪羅鑄此依劍,是叫將軍到兩軍陣前去斬殺強敵的啊,戰場是非常之境,殺人流血你可以不皺眉頭,可這裡是你的館舍啊!你真要讓這依劍上沾滿漪羅的血嗎?將軍啊……”

  雨嘩嘩地下著。滿世界都跑著腥氣。漪羅哭一陣,說一陣。不傾訴盡心中的憤怨她是不會去死的。

  “將軍!”

  “別說了!”孫武這才轉回身來。

  漪羅:“你聽著,漪羅今天冤死之後,就去找姐姐,我和姐姐要天天回來,屈死的鬼要糾纏你的靈魂,叫你從今以後永永遠遠時時處處不得安寧!”

  姐姐?漪羅和她的姐姐?……

  孫武又打了一個寒戰。雨,還有風,撲向了燈苗,燈苗閃閃爍爍地掙扎著,帷幕飛起來,嘩嘩啦啦響。孫武莫名其妙地看到了一個漪羅,還有一個漪羅,不,也許是一個皿妃,還有一個也是皿妃,白的裙裾,失血的白臉,飄飄悠悠而來。孫武的心裡,讓漪羅攪得亂糟糟的。他幾乎不敢去看漪羅,不敢去看那劍了。

  漪羅不再說話,擦乾了淚,還整了整鬢髮,默默地拾起劍來。

  “將軍,還是你來動手吧!”

  孫武的心在打顫。

  “來呀!很簡單的。”

  “……”

  “你不來,我就自己來。”

  漪羅忽然把劍一橫。

  孫武猛地撲了過來,奪了劍,把劍遠遠地擲到了牆角。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在這一剎那,關於社稷,關於夫概,關於謀反,關於什麼“美人計”,都失去了驅動力,而那複雜的、一時還理不出頭緒的、說不清楚的、內心的感情的潛流,終於衝破了理性的硬殼,占了上風。他的躍起的動作是不顧一切的,乃至於青銅依劍割破了手指,他都不在乎,也沒有覺察到。

  漪羅昏昏沉沉倒在他的懷裡。

  他緊緊抱著漪羅,一動也不敢動,似乎害怕一動一撒手那人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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