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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不怕了。這就不怕了。妾給你脫靴子。”

  “走開!”

  孫武的心裡痛快了許多。

  下馬威。

  漪羅完全被震撼了,驚呆了,連“不怕了”也不敢再說,只敢止了淚索索發抖。孫武在一旁坐著,裝作讀書簡,不時偷看一眼漪羅。這女子竟是那樣的可憐,蜷縮在牆角,漸漸地睡著了,眼角掛著晶亮的淚珠。

  你為什麼要對一個弱女子發威?

  你的威風應該施展於兩軍陣前的。

  你何苦對一個弱女子發火?

  你只能對一個柔弱的女子發火?

  孫武長嘆了一聲。

  孫武走近漪羅,端詳著睡夢裡還在抽抽噎噎的女子,心裡泛起了柔情。他用手掌輕輕地拭去了漪羅眼角和腮邊的淚花。

  漪羅醒了。

  驚恐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也不敢動。

  “先生,還——生氣麼?”

  孫武搖搖頭。

  “完全是——漪羅的不是。”

  “不。是我心裡煩躁!和你無涉。”

  “漪羅不該惹先生生氣的,先生原諒賤妾了嗎?”

  “天色不早了,睡覺吧。”

  漪羅忽然迅速而敏捷地撲了上來,抱住了孫武寬闊的胸和肩。女人美麗而柔軟的身姿一貼上來,孫武立即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和涌流。

  “先生你擅長劍術,熟諳兵法,胸中有韜略,先生你好好兒保護漪羅,你答應嗎?”

  “唔。”

  “這就好了。”

  “什麼好了?”

  “漪羅這就不必害怕被選進宮去了,姐姐說宮闈深如海,說不定哪天就永遠見不到她了,很可怕的;漪羅再也不會惹先生生氣了,姐姐囑咐過的。”

  “不許你再提起她!”

  怎麼?怒火又燒起來了!

  怎麼,你喜怒無常了麼?

  漪羅從孫武的肩上和胸前一下子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孫武。

  “啊,睡吧。我——有些……”孫武連連搖頭,讓漪羅躺下,給漪羅蓋好被子。這會兒,二十歲的孫武對待十六歲的漪羅,很像是充滿了慈愛的老父親,“你是個——小小的羔羊!”

  羔羊?

  小小的?

  孫武離開漪羅,到庭院站了一會兒,庭院裡一片月光,幾點落葉。他覺得蕭瑟而寒冷,正好可以降降心火。

  從此,漪羅就讓自己變成了“女僕”了。

  帛女是如何看待漪羅呢?

  一個又美麗又聰慧的少女,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闖入了帛女那平靜如古井之水的生活,她的心裡暗自發酸。關於這件大事,孫武只對她講過迎娶的日子,她答曰,“也是天意。既然天賜你妾室,只好順其自然。”她十分注意地觀察著漪羅,有時是悄無聲響地出現在漪羅背後,嚇得漪羅一驚。還好,漪羅勤謹,恭順,不敢有非分之想。從漪羅來了之後,帛女就不幹什麼粗活了,甚至有時故意把該田狄去幹的事,比方打掃庭院之類,也吩咐了漪羅去干。到了晚上,她注意吩咐漪羅“趕緊回房去睡覺”,漪羅便乖乖地回自己房中去了。陪伴著和等待著侍候男人歇息,是她早已習慣的事。

  相安無事。

  帛女知道,如果家裡再生些事端,孫武會更煩躁的。

  上午,孫武儘量使自己靜下來,點閱《司馬兵法》。

  漪羅悄然而來,用石墨在硯瓦上研墨。

  一聲不響。可是她獨一無二的願望就是和孫武能說說話。

  手在細細無聲地研著墨,眼睛溜溜地看著孫武。

  輕輕地咳嗽一聲,示意存在。孫武抬了抬眼睛。

  “先生,從前用竹枝點漆寫字,十分地不方便吧?”漪羅完全是沒話找話說。

  孫武上了圈套,其實他樂於上這個圈套,以解鬱悶:“你竟然知道這個?”

  “略知一二。”

  “你還知道什麼?”

  “妾還知道這硯瓦又可叫做瓦硯。先生為什麼不問詩呢?妾還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昔我來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你讀過很多的書?”

  “妾的家裡竹簡如海如山,從小就生在竹簡堆里,耳濡目染。”

  “記得,你也是——齊國人。”

  “不。漪羅生在姑蘇,長在姑蘇。漪羅的一口吳儂軟語不是很好麼?”

  “怎麼回事?”

  “祖父是齊國太史公。因為在史書上記載了齊國右丞相崔杼殺死齊莊公的事情,祖父被崔杼殺死了,後來,祖父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地照直寫史書,祖父兄弟一共四個,三個都因此丟了性命。父親是避難逃到吳國,父母都謝世了,就剩了漪羅和——她。”

  名門之媛,孤苦伶仃。

  孫武不由地也對漪羅心疼起來,也肅然起敬。

  孫武說:“噢,那是齊景公元年發生的事情,轉瞬三十五度春秋了。那時候你我還沒出生呢。”

  漪羅說:“要是生下來就認識先生可就好了。”

  孫武笑:“瘋話,傻話。”

  漪羅也笑。

  手中一直沒有停止研墨,不這樣做,又有什麼由頭在孫武身邊多呆一會兒呢?說著,笑著,竟然把墨弄到了臉上。

  孫武笑得更厲害了:“哈……你看你……”

  漪羅:“怎麼了?先生你……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孫武從未見過女子描畫黛眉,畫得又粗又大,畫到臉腮上的,哈……”

  “噢。”漪羅趕忙要跑。

  孫武攔住:“漪羅,為何不叫孫武替你擦拭?”

  “妾不敢叫先生……”

  帛女早已立在門口:“區區小事,怎敢勞駕先生?快去洗一洗吧。”

  漪羅匆忙逃竄。帛女來研墨。孫武起身走了。

  帛女呆呆愣愣地站著,這個看起來十分木然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服侍著、依順著丈夫。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丈夫並不完全屬於自己獨有了,眼裡在這無人之時濕漉漉地一閃。

  孫武重新回到書房的時候,漪羅的手正在琴上滑來滑去。

  “怎麼,漪羅,你也通音律?”

  “還是略知一二。”

  “彈來我聽。”

  “妾不敢。”

  “這有何不敢?”

  “夫人有言,無事不可打擾先生。”

  “孫武叫你彈來。”

  “妾就——不藏拙了。”

  說著,漪羅飛快地坐到了琴桌後面,忽然又起身去洗手,焚了香,安靜下來。

  孫武:“這是何故?”

  “洗手焚香,對琴如對師長,彈奏的時候五心俱靜,神無雜念,耳無別聽,眼無別視,古訓不是這樣說的嗎?”

  “就請彈奏吧,孫武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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