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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禳苴喘成一團,咳出些黑紫的血團。驚得府上老少全都圍將上來,將軍的夫人和幼子嚇得嚎啕大哭,亂成一團。司馬禳苴喘息稍安,就揮手讓人們退下,只留了孫武,他嘆息連聲,說:“我知道,你和我情同父子,你不忍舍我而去。你少時就常隨我讀兵博奕,可是長卿呵,你早知道咱們田氏一族和鮑氏一起發難,把權威顯貴的欒高二族戰敗,種下了禍根。叔父從大司馬謫為庶人,就是他們從背後射來的冷箭啊。”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應當知道田氏苗裔中只有你可承繼祖先香火,你知姜太公運籌帷幄的法度,得黃帝決戰蚩尤之精神,熟知兵法,可以成一家之言。”

  “叔父過獎了。”

  “住口!”

  “叔父!”

  “你早已成為欒高二姓的心腹之患,現在我箭瘡突發,不久人世,下一個就是你,就是你長卿!你不是要一展才略嗎,那就趕緊擇木而棲,趕緊走吧。你不知外面已經張開了羅網嗎?”

  “可是叔叔你……”

  “我氣數已盡,死是旦夕之事。物生一歲而死,人生百歲而終,又有什麼遺憾的呢?叔父未曾在陣前泣血而死,已經是天借我壽數了。喪者,亡矣。就是逃亡的意思,不復得見而已。我向來視死如歸,你也就不必一定等著埋葬我。葬又不過是藏的意思,埋藏起來便是。自有人藏我在一抔黃土之下,你休要嗦,我不要再見你!”

  司馬禳苴說完,緊閉了雙目。而且,從此水米不進。

  直到咽氣之前,司馬才最後睜開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世間,他望見了孫武,便大張著嘴,喉嚨里嗚嚕嗚嚕地呼隆,卻說不出話來,口裡只有若斷若連的一絲氣兒了。他搖顫著手,把孫武的手抓過來。在孫武的手心兒里畫完了幾個直劃,才垂下了他的手,咽了氣。

  孫武模糊的淚眼看著溘然而逝的將軍,他懂得叔父牽掛著什麼,囑託著什麼。平素從來不占卜的將軍,在他的手心兒里劃出的是易經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卦的圖像破譯並不難,是太陽沉到了地平線之下,收盡了最後一線光芒的意思。夷,乃是傷害之意。仔細看那下卦,不是一隻垂著雙翅飛行的鳥嗎?“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叔叔是在告誡孫武,齊國天陰地晦,君子不可久留。快收斂了翅膀,趕緊飛出齊國,一路艱辛,三天不吃東西也不要裹足不前。

  孫武的心在打顫。那是一個憋悶得人要發瘋的潮熱的黃昏!

  走也是不容易走脫了,門外鮑氏高氏還有田氏的耳目正在走動。孫武是他們立即要射獵的目標,是他們的心腹之患。倘若逃走,正好可以被他們當成叛逆的口實。

  孫武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說:“叔父在天之靈稍安罷,三日後有雨。”

  雨,如約而至。孫武嘩地打開了靈堂的窗子。

  狂野的風雨,立即從黑漆漆的天外推了他一把。雨的箭射得他的雙頰一緊,渾身的汗毛趕緊收縮自衛。雨腥氣隨著嘩嘩大作的喧囂聲,肆無忌憚地在靈堂衝撞。白色的帷幕亂飛,青銅磚柱燈里的一豆火苗兒掙扎著,明明滅滅。窗欞兒咯吱吱地搖得快散了筋骨,屋上有瓦當碎了,落下來,啪啷一響,驚得檐下鮑高二氏的伏兵一震。

  面對著如晦的風雨,孫武的心裡激盪如潮。仰觀雷奔電走的蒼天,他暗自發問:先人舜帝何在?先人陳國君主何在?

  百年基業,先祖陳完逃到齊國,改姓為田,庶人歸之如流水。祖父田書也曾馳騁疆場,也是九死一生,伐莒立下赫赫戰功。齊景公這才賜姓孫,才有他孫長卿少年富貴。先人無盡無休地建立功業,也裹挾在無盡無休的田鮑高欒四姓之亂之中。內亂,亂如絮,亂如麻,如亂軍之發亂箭,如亂雲之傾亂雨。這內亂對於孫武家族的第一個結果已經看到了,即是司馬禳苴之死。

  叔父司馬禳苴文可服眾,武能威敵,當年上卿晏嬰推薦他官拜司馬,與監軍莊賈約定時辰檢閱三軍,莊賈自恃是齊王心腹寵臣,醉醺醺到日暮時分才遲遲來營。叔父秉性剛烈,一怒之下摔碎了計時的漏壺,砸爛了木表,割下了莊賈的頭顱。齊景公急匆匆派使者前來赦免莊賈,莊賈已經身首異處。不僅如此,叔父又因大王的使者在軍營里駕著馬車奔馳,斬了使者僕從,殺了左邊駕車的馬,砍斷了左側夾車的木,讓齊王使者在軍中遊行示眾。“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這是何等的雄威赫赫?轉眼間,將軍因小人幾句話就被貶成庶人,忽然就撒手了人間。

  天子如果死了,人要給他的嘴裡含上珠,諸侯要含著玉,大夫要含上璣,就是“士”也含著貝的。可是成為庶人的將軍只能含一口穀米而去了。一生戎馬,臨到壽終,連一身犀甲也披掛不上,更不必說絲帛了。誰敢擅自僭越禮制呢?小殮用的一套十九重屍衣,禮制也拘束得很嚴:君王穿錦衣,大夫是白絹的,士也是緇布的,全都可以最後享用哀榮。

  可是司馬禳苴呢?只有麻布裹屍!曾幾何時詩禮簪纓,錦上添花,達官貴人踢破門檻,而今門前冷落,一窗風雨,誰還來弔喪?將軍的母親是妾室,將軍從小受盡凌辱,又在凌辱中抱恨終天。難道內亂的下一個死於非命的田氏後人就是你孫長卿?難道你的才情你的韜略就只能在解不開理不清的內亂中消耗殆盡嗎?

  不,孫武淡淡一笑,把目光放遠,穿透茫茫風雨,延展到南天極處。那裡,吳國姑蘇,公子光刺殺王僚之後,自號闔閭,立而為王,雄心勃勃要霸業天下。你的知遇君王,正等待你於瀟瀟風雨之外呢!姑蘇,姑蘇!吳國的富庶之鄉!東臨大海,南接越國,西有強楚,北望齊晉。那洪澤湖,鄱陽湖,射陽湖,寶應湖,還有煙波浩淼的太湖,是魚龍閃展騰挪之鄉啊!

  夫人帛女立於門旁,不知所措地問:“長卿,備好的車馬在哪兒?”

  孫武把手指豎在唇邊,噓——示意窗外有耳。他說:“夫人可曾記得有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交交黃鳥止於棘,交交黃鳥止於桑,交交黃鳥止於楚?”

  帛女乃是名門淑女,當然懂得這是什麼意思。丈夫當然不會沒來由地說什麼黃鳥兒落在荊棘林里,棲身於桑木,“棘”是“急”的諧音,“桑”即是“喪”,“楚”不用說,乃是喪葬的“痛楚”了。

  於是無話。

  次日天明,小雨淅瀝,司馬禳苴府中舉喪,來送行的無非是些親友,把將軍送到墓穴的則是些至親。庶人之喪葬,草草了事,不能張揚。不過妻兒哭拜祭喪,跺著腳以示哀痛到了極處,一路灑些奠幣而已。載著靈柩的柳車,由人牽挽著,四輪是整木砍削而成的,嗚嗚咽咽迫地而行,速度慢得折磨人。孫武在送葬的隊伍中哭喪,帛女攙扶著司馬夫人悲痛欲絕。鮑氏高氏派來盤查的,沒見到孫武有攜細軟逃走的跡象,城門口的兵衛也沒看見除柳車之外有快馬可供孫武騎乘溜掉,也就放行。柳車咿咿呀呀行至荒郊野外的墓地,家僕田狄已經備好了馬車等著,孫武跪下給司馬的靈柩叩了三個頭,起身與帛女一起跳上了馬車,疾馳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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