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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時間,已進入2002年。這年春天,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我很想拿給卡佳看看,雖然首印只有五千本。但我想到在她面前,我是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中國電工,而不是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喜歡寫作的郵局職工。所以,我不能解釋這本書是怎麼回事,只能強忍著不告訴卡佳——如果她沒有被助動車撞過,如果她的記憶沒有混亂,她一定會為我而高興的!說句題外話,這本書在幾年後翻譯成俄語在莫斯科出版了,得到了一個俄羅斯文學評論家的評點。我匿名地給她郵寄過一本,不知道她看過沒有。

  從2001年冬天到2002年夏天,我一直在卡佳面前,扮演成時間旅行者格奧爾基。我的表演很成功,每個周末,我都會陪伴她兩個小時,幫她閱讀書架上她最愛的書,跟她說說我杜撰的世界新聞,比如美帝國主義行將崩潰,古巴和朝鮮人民過著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偶爾也帶她到復興公園裡走走,讓她回憶起莫斯科的公園和森林。

  有一天,還是在思南路的頂層大屋,當我為卡佳胡謅穿越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遇見丹東和路易十六時,聽到了敲門聲。

  平常除了我,不會有任何人來敲她的門。是我替她開門的,外面是個老頭,估計有七十歲了。他報出了卡佳的真實姓名,問這是她家嗎。

  是的。

  太好了,你媽媽在家嗎?當他摘下眼鏡,我才明白,他把我當做了卡佳的兒子。不過,我媽媽可比卡佳年輕二十歲呢。

  是誰啊?卡佳出現在了門後。

  他看著她,一句都沒有說。

  她也看著他,皺起眉頭,咬著嘴唇。

  卡佳?

  令人意外,他說出這個名字。

  你是誰?

  卡佳問他。老頭的眼角抽動,強忍著不在我面前失態,輕聲回答,格奧爾基。

  瞬間,我明白了什麼,把門口的燈都打開,想看清楚老頭的臉,發現他很像一個人——我。

  不,是我很像他,眼前的這個老頭,仿佛四十年後的我。

  他就是格奧爾基?1958年,在莫斯科,卡佳深深喜歡過的男子,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實習的中國電工。

  但我很緊張,慌張地躲藏到牆角,注視著卡佳的表情,她看出來了嗎?

  卡佳依舊沉默不語,盯著老頭的臉盤,反反覆覆,看了又看,就差拿出放大鏡了。

  老頭站在門口問,卡佳,你還好嗎?

  卡佳不響。

  他接著說,1958年,你離開了莫斯科,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你。

  兩年後,中蘇關係惡化,他才捲鋪蓋回國。那時候,我們國家緊缺技術工人,因為在蘇聯的發動機工廠工作過,他被調去了軍工系統。在西北沙漠的深處,生產第一代彈道飛彈。這是一項絕密工程,僅次於原子彈,所有人都不能與外界來往,家裡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聯繫不到卡佳。後來他成了工程師,成為我國飛彈事業的功臣。他在西北基地結婚,生了一對兒女,一直干到光榮退休。去年,他的妻子過世,兒女也結婚了,他自由了。於是,老頭通過各種關係,找到了這裡。

  他是格奧爾基,而我是格奧爾鬼,很抱歉。

  我怯生生地看著卡佳,準備悄悄溜號,讓他們兩個人獨處,畢竟已互相尋找了四十多年。

  但,卡佳卻搖頭說,我不認識你。

  她說的那麼冰冷而決絕,讓人望而生畏無法抗拒。

  卡佳,不要這樣對我,不要……

  老頭才說了半句話,卡佳就趕他走了,大聲叫喊起來:你是個冒牌貨!真正的格奧爾基在這裡——她用手指著我的鼻子。

  你說什麼?這個年輕人是我?

  請不要再來騷擾我了,不然我打電話報警!

  話音未落,卡佳已強行關上了房門。

  而我不知道說什麼,她一個人縮在沙發里,隨意地翻著幾本書,連眼鏡都沒戴上,想是一個字都沒有讀進去。我走到窗邊,看到樓下的老頭仍然徘徊,不斷抬頭仰望這扇窗戶。

  第一次,我覺得卡佳不但刻薄,而且殘忍。

  再見,我要回1959年的莫斯科去了。

  告別卡佳,我衝到思南路,看著那個四十多年後的我。我那架勢像是要打人,但他並不害怕,挺直胸膛看著我。我羞澀地說,對不起,她的記憶出了些問題。

  你是誰?

  我是你。

  嗯,看到你很親切,真的很像我年輕的時候。

  我是冒牌貨,你才是正版,我向你道歉。

  老頭從兜里掏出個信封,裡面裝著一根女人的頭髮絲,說這是在1958年的莫斯科,她最後送給他的東西。

  你要我拿上去再跟她說說嗎?也許,她會想起來的。

  哎,不必啦,謝謝你。

  謝我什麼?

  老頭搖搖頭,不聲不響,離開了。

  我想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年十二月,我的工作調動了,因為寫作引起領導關注,我被調離基層的郵政局,來到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在機關里編寫郵政史和企業年鑑。

  對於卡佳來說,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格奧爾基,突然在時間隧道中消失了。

  也許,這對於老太太來說很殘忍,但我不能再繼續偽裝下去了。

  隔了半年,進入盛夏時節,漫長的“非典”災難消退,我才再去看望她。我會直截了當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格奧爾基。

  但家裡沒有人。我到處找她都沒有消息,鄰居說她失蹤三天了,許多老年人就是這樣走失的。我有個表哥叫葉蕭,是個很厲害的警官。通過他的幫忙,我查到卡佳的身份證被人使用過,購買了上海飛蘭州的機票,剛入住當地一家賓館。難道有人盜竊了她的身份證?還是更可怕的事?葉蕭幫我詢問蘭州警方,確認入住賓館的就是老太太本人。

  我打電話到賓館房間,恰好她接起電話,告訴我,他死了。

  誰?

  格奧爾基。

  我的腦中掠過那張四十多年後自己的臉。

  原來,卡佳是去參加葬禮的。

  我去找她,也買了張飛機票去蘭州。參加追悼會的有老頭的子女,已是兒孫繞膝,還有軍工企業的領導,多年的老同事們。但沒有人認識卡佳,她獨自穿著黑紗,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風吹濕了她的眼睛,遺體被推去火化時,卡佳遠望著他竊竊細語——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語說了一遍。

  再見,格奧爾基。

  一年前,當七十歲的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奧爾基回來了。老頭說的都沒錯。但,那個真正住在她心裡頭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蘇聯人打架的年輕的中國人,而不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二十多歲與六十多歲的格奧爾基,對她來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此時此刻,怎及得上彼時彼刻?年華這東西,就像人死不得復活,滿頭白髮不可能恢復三千青絲。她心裡透亮得很,我們都回不去了,不如,還是讓這老頭子,別再折騰,好好過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記憶並沒有錯亂,精心偽裝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格奧爾基當年所說的時間旅行,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一定會穿越時空來找她,索性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是我被她騙了,我才是個傻瓜呢。

  其實,當我假扮成格奧爾基的時候,她只要跟我說兩句俄語,就必然會露出馬腳……但她自始至終跟我說中國話,儘量避免任何俄語單詞,哪怕是個地名和人名,除非達斯維達尼亞或達瓦里希。對啊,當我們說到往事,凡是我無法圓謊之時,她都會主動扯開話題,讓我避免尷尬露餡。

  我護送卡佳飛回上海。在祖國的藍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認,當她剛認識我,第一次在我面前發心臟病,讓我給她拿藥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裝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等頭髮烏黑的年輕電工,等他沉默時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時光。他倆唯一共同擁有的,只有記憶。但我沒有,或者說,我沒有她最美的時光的記憶。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一滴眼淚。卡佳應該榮封奧斯卡影后,同時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難怪是莫斯科電影學院的。

  說實話,我應該對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卻怨恨不起來。

  但我沒有再去看過她。

  時間,卻像翻書一樣快啊,刷刷刷過去了十多年。我早就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欲望從未變過。而在我的書架上,還有當年卡佳送的書。

  唯一小小的遺憾是,我還沒去過莫斯科,儘管我的書在那裡翻譯出版過。如果我有機會去莫斯科,我會去一個地址——卡佳的明信片裡所寫的,每個星期都要投遞到那裡,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奧爾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烏魯木齊的地下通道,聽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我忽然,很想給一個人打電話。

  但我沒打通她家的電話,也許是搬家了,換號了,還是那棟老洋房被拆遷了?

  回到上海,我才聽說——卡佳死了,在一個禮拜前,享年七十九歲。

  我回來晚了,沒能送她最後一程,已被火葬場燒了。整理遺物過程中,我發現一個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打開只有一根頭髮,銀白色細細的長髮——這是她最後的希望,如果我能還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話。

  信封底下壓著一張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十多年前我從大自鳴鐘盜版碟市場為她買的。人去樓空的頂層大屋,我獨自陷落在卡佳的沙發中,打開VCD和電視機重新看了一遍。兩個多小時後,電影臨近尾聲,女主角卡佳微笑著眼含淚水,對著暱稱為果沙的格奧爾基,反覆說了兩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親愛的,卡佳。

  我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二十歲。能在那個年紀,遇見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運。

  卡佳去世的一周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棟洋樓的頂層早已換了主人。我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在梧桐樹下漫步。阿娘麵館早已搬到對面,我常給卡佳買東西的煙紙店變成了房產中介,只有我上過班的郵局沒變。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想帶她去國泰電影院,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從卡佳住過的小花園裡,有個男人像風一樣衝出來,正巧撞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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