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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有結過婚?

  嗯,這沒啥了不起的。

  為了你的電工格奧爾基?

  閉嘴!

  那次談話後,我寫了個短篇小說《綁架》。給卡佳看過,她點頭說還可以,你去投稿參加個文學比賽吧。可我不認識文學圈的任何人,聽說那些比賽和獎項都是要有關係的,否則人家根本都不看你一眼。她說沒關係,哪怕沒人看過你一眼,但你以後不用為自己的膽怯而後悔。

  於是,我選了從報紙上看來的一個“貝塔斯曼人民文學新人獎”。幾個月後,從十四萬篇投稿中,我的《綁架》意外獲獎了。我平生第一次去北京,參加了頒獎典禮,小說發表在那年的《當代》文學期刊上。終於,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作家,文學期刊的編輯,出版社的領導……

  我帶著獎狀回來給卡佳看,但她並沒有祝賀我,而是冷冰冰地警告——喂,你快要完蛋了!

  怎麼了?

  得獎啊什麼的是不錯,但請你從今天起忘記,所有的獎是給你的過去,不是給你的現在,更不是給將來。你明白嗎?還有你見到的那些人,在你嘴裡津津樂道,好像都是些很厲害的大人物,在北京在全國叫得出名字的……但最好離他們遠一點,寫好你自己的小說就夠了!

  因為在莫斯科你都見過了,對不對?

  你讀過《靜靜的頓河》嗎?

  肖洛霍夫。

  他後來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我在莫斯科電影學院的老師,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常帶我去參加他的文學沙龍。他已經獲得了列寧勳章、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稱號,不再是那個窮鄉僻壤的哥薩克了,偉大的肖洛霍夫,他再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了!還有那些著名的作家、詩人、畫家和各種藝術家,我們在國內讀書的時候,都把他們當做偶像和明星,可一旦見到本人,不過都是些大腹便便的老傢伙們,只會高談闊論,彼此肉麻地吹捧。蘇聯政府給這些人提供了寬敞明亮的別墅,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裡,還有嘎斯轎車、司機與僕人。我打心眼裡喜歡他們的作品,但又討厭他們本人。

  這不矛盾嗎?多年以後,才發覺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簡直是個白痴。

  卡佳摸著我的後腦勺說,在寫作這條道路上,你可能會很有成就。但要記得,絕不能輕視任何人,就像絕不能輕視你自己那樣。有朝一日,我會不會也變成自己曾經討厭過的那種人?也許會,也許不會,很遺憾,我們大多數人屬於前者。但請你別忘了今天,別忘了你最初為了什麼而寫。不是什麼改變命運的鬼話,而是你想要傾訴內心。

  那你討厭現在的自己嗎?

  她走到鏡子前,摸著脖子上的皺紋。很討厭,討厭得要死!

  第二年,國際形勢風雲突變,中美軍機在南海相撞;基地組織劫機撞了紐約世貿中心;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病毒》完工;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卡佳出了意外。

  深秋,在思南路與南昌路的拐角,她被一輛助動車撞倒了,後腦勺磕在水門汀上,在醫院裡昏迷了一個星期。

  我找不到她的親屬,只在抽屜里找到一張醫保卡,這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我去過派出所與居委會,確認她沒結過婚,親戚全在香港和海外,但從不來往。二十年前,她從公交公司提前退休,閒著沒事翻譯俄國小說,稿費雖然微薄,總比光拿退休金的孤老太強些。我在醫院代表親屬為她簽字,當時很害怕她會不會將永遠沉睡下去。

  卡佳醒來的那天,我正在她的病房裡。當她突然睜開眼睛,我盯著她喊了幾音效卡佳。她的目光有了反應,說明她至少記得這個名字。我轉身要去呼喚護士,她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似乎是俄語某個單詞,聽著又有幾分耳熟。午後的時光里,我在門口停下來,慢慢轉身。枯黃落葉的窗外,射來白油漆般的光,在我的臉上反覆塗抹。

  我聽清楚了她的念叨:格奧爾基。

  最初的恍惚過後,我才想起這個名字屬於誰——1958年在莫斯科的中國電工。

  你是在叫我嗎?

  卡佳點點頭,又叫喚了我一聲格奧爾基。

  我想要搖頭,脖子和頸椎卻僵硬著不動,也許是昨晚落枕了,也許是其他什麼原因。

  昏迷的七天裡頭,她的頭髮更白了,我不會給她保養皮膚,臉上的皺紋密集湧出,但沒照鏡子的她並未意識到這些。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七天。

  我像個白痴似的回答。

  卡佳搖頭,眼眶已經濕潤。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當我看到老太太的淚水,像漲潮的黃浦江洶湧在臉上,我的心頭驟然懸空,一下子懂了她的問題——她找我找了多久?她找她的格奧爾基找了多久?

  但我不是格奧爾基,我只是每周跑到她家來看書的在郵局上班的後生,我能這樣告訴她嗎?

  把你的手交給我。卡佳向我懇求。

  我伸出手,在老婦人的手掌心裡。她的手又柔軟又暖和,就像我小時候的外婆,但有些老繭和很粗的紋理,看來幹過不少體力活,包括冬天裡手洗衣服。她的手像一層薄膜,將我緊緊包裹起來。

  HONEY,格奧爾基是卡佳的糖紙頭裡的甜心。

  第二天,我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醫生說她並無大礙,也不會有後遺症,就是可能記憶出了些問題。

  我把卡佳送回思南路的頂層大屋,幫她洗去沙發和書架的灰塵,買了醫生關照可以吃的東西。告別的時候,她在身後叫我。格奧爾基!記得來看我。

  我回頭,看著她布滿魚尾紋的眼角,點頭說好的。

  為什麼我會承認自己是格奧爾基?欺騙一個記憶錯亂的老太太並不是好玩的事兒。因為,在為卡佳整理房間的時候,我從床頭櫃裡找到個相框,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

  他看起來二十多歲,穿著灰色的工裝服,背景似是1958年的莫斯科,那是卡佳常說起的克雷姆斯基大橋,橫跨在莫斯科河上的懸索橋,許多人在橋上自殺而聞名。看到這張照片,我就不由自主要閉上眼睛,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秒。

  他很像我。

  不,是我很像他。

  雖然顏色是黑白的,但照片裡的人,分明就是過去的我——也許是上輩子?也好像是我穿越過了,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仿佛自己在照鏡子。

  所以,我是格奧爾基。

  而在卡佳的眼中,我依然活在這張照片裡,來自1958年的莫斯科。我無法反駁她,無法向她辯解,哪怕隱藏或燒掉照片,但格奧爾基的這張臉,就在她的心裡頭藏了四十多年——只要看到我的這張臉,格奧爾基就會生動而鮮明起來。

  一度我想不再去找卡佳了,免得讓她對我產生更多的依賴,但隔了兩個星期,我還是忍不住去了。她一直坐在沙發上等我回來,穿著顏色鮮艷的羊毛衫,花白的頭髮被染黑了,嘴唇上塗著淡淡的口紅。

  祝賀你,格奧爾基同志,你終於成功了!

  她拿出兩個搪瓷杯子,倒了些飲料要跟我碰杯慶祝。

  什麼成功了?我不明白。

  時間!

  哦?你說什麼?我懵懂地與她乾杯,喝盡似乎是過期了的飲料。

  你不記得了嗎?1958年,在莫斯科,十二月最冷的那天,你帶著我坐地鐵來到莫斯科郊外,一片被大雪覆蓋的森林裡。那裡有個衛國戰爭以後廢棄的兵工廠,方圓幾公里內荒無人煙,廢墟的最深處有個艙門,你用了很大力氣才打開這個門,拉著我走進一條地道。

  你要說什麼?

  當卡佳說到這些,我是有些害怕的,徘徊在她的沙發背後,隨時準備逃出門外。

  我們手拉著手,走進地道最深處,卻有個巨大的地下空間。那裡有很多奇怪的東西,難以形容是什麼,還有條深不見底的隧道,仿佛通往地球的心臟,我真有這麼一種感覺,好像不斷有陰冷的風從地底湧上來。你說這是地獄之洞,能帶我們去任何地方,包括未來和過去。

  時間?

  對啊,格奧爾基,我問你這是什麼地方?你回答說是基地。你說,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有個七十多歲的總工程師,原本是核物理學家,因為犯了政治錯誤,被開除出了軍事部門,才分配來你們廠里。總工程師對於核武器不感興趣,但他一直在秘密研究時空旅行,用了整整半輩子。但這是絕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到處都是克格勃密探,如果被發現的話,他一定會被抓起來流放到哈薩克共和國或北冰洋的小島。總工程師只信任一個人,那就是你格奧爾基!因為你是中國人,人際關係最最簡單,而且你單純而可靠,有著忠誠和沉默的品質。而你也很聰明,非常善於學習。對啊,是你告訴我的,你自學了物理學和量子力學還有相對論。雖然,你只是個實習電工,但你的腦子裡卻裝著所有最前沿最先進的科學知識。你還跟我說過黑洞和蟲洞理論,就算我基本聽不懂,但我相信你。

  很遺憾,我不是格奧爾基,很遺憾,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我真的很想大聲說出來,卻壓抑在喉嚨口無法言說。最後,我卻點著頭說,是啊,相信我,我們就是時間的一部分。

  卡佳的身體蜷縮起來,仿佛躲藏在秘密基地的深處說,那個時候,我剛剛接到我父母在國內叛逃的消息,我真的很恐懼,將會因此而跟你分離。你應該記得啊,我突然問你,如果,我們中有一個會先死去怎麼辦?

  我會穿越時間,找到那個過去的你,或者是未來的你。

  剎那間,我的腦子像被一盤錄音帶灌錄了,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句話,來不及思考,便已脫口而出。

  沒錯,你記得很清楚啊,對我來說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對你來說也許只是昨天,或者是上個月,對嗎?

  老天爺,我居然說對了?剛剛那真是1958年格奧爾基對卡佳說的話嗎?我無言以對。

  1958年12月,在莫斯科郊外森林地下的秘密基地,格奧爾基,你告訴我時間是可以穿越的,但暫時還沒有找到控制的方法。你無法決定是穿越到1900年還是2000年。但,只要能保存一根頭髮,裡面藏有我的基因信息,就會引導你來到我所處的時空。

  所以,你拔了一根頭髮留給我。

  卡佳猛點頭!撫摸著她特意染過的滿頭黑髮。那根頭髮還在你手裡,對嗎?我二十多歲的頭髮,那時發質很好,又黑又亮,粗粗的也不分岔,蘇聯女同學們都很羨慕我。

  頭髮?我只能隨便編了個理由。時空隧道里無法保留下那根頭髮,否則我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了,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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