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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有梁上君子光顧?還是在俞超自殺以前,悄悄潛入過這裡,帶走了所有兵人,準備給自己陪葬?

  我悵然若失離開,直到三個月後。

  五月,最後一周,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

  她的聲音還算年輕,在反覆確認我的身份後,在我不悅地掛電話前,她才說——對不起,我是俞超的前妻。

  這個女人,沒有帶俞超的兒子來參加葬禮,我很厭惡,但我保持克制,問她有什麼事。

  她說,最近她兒子在玩一些奇怪的玩具小人,背後都刻著我的名字。而她恰好看過我的書,不敢相信這個名字就是我。但她查了資料,發現她死去的前夫,跟我就讀過同一所小學。於是,她幾經打聽才弄到我的電話號碼。

  她問我這些玩具小人是如何到她兒子手裡的。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希望我能把這些玩具小人拿回去。

  好奇怪,為什麼要我去拿?我說可以快遞給我,費用到付。

  忽然,她的聲音變得顫抖:求你了,看在死去的俞超的份上。

  聽到俞超的名字,我的心軟了。正好剛寫完新書,便決定出趟遠門。

  很遠很遠的門,巴山蜀水的深處,距上海幾千公里。沒有直達航班,只能先飛到重慶。再走穿梭於深山的鐵路,最古老的綠皮火車。最後,需要坐淺水客輪,上溯到某條長江支流的上游,才是那座峽谷間的縣城。

  那天,正好是六月一號。

  2008年的大地震,一度將這裡夷為平地。小城裡一切都是新的,她家的房子很漂亮,簡直是土豪別墅,聽說是前任縣長家,院子裡停著輛黑色奧迪。

  我看到了俞超的兒子——他叫俞小超。

  七歲,快要讀小學了,他穿著超人服,正在地板上玩十九個小兵人。

  剎那間,我以為,回到了三十年前,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通常,兒子都像媽媽。但,俞小超是個例外,那張臉還有體形和眼神,都跟他爸爸小時候如出一轍。

  蹲下來陪他一起玩,撫摸灰色軍服的錫兵,放到眼前,看它背後,依稀辨認出刻痕——我的名字,十六歲那年親手刻上去的。

  兵人們身上有明顯磨損,許多漆皮蹭掉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折斷了刺刀。那面南部聯盟的軍旗,已然破碎大半。

  我心疼。

  小超,你是哪裡得到這些小兵人的?

  我想看清他的眼睛,看到某個遙遠的黑夜。男孩毫無畏懼地看著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卻不響。

  他媽接口道:他說是從門口垃圾堆里撿來的,誰知道是真是假。這孩子越來越鬼了。

  為什麼要我拿回去?

  女人面露難色,看我不依不饒,才說出口:這些小人剛來時,嫌它們又髒又破,她就扔進了垃圾堆。可是,到第二天晚上,它們重新出現在小超的房間。她很害怕,隔了幾天,趁兒子睡著,把兵人們扔進洶湧的江水。沒想到,它們很快又回來了。兒子很喜歡這些傢伙,成了他唯一的玩具。她非常擔心,意外發現小兵背後刻著我的名字。

  她還要說些什麼,似乎很可怕,卻欲言又止。

  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

  對不起,我不能把這些兵人帶走——我告訴她,今天兒童節,就當是我送給小超的禮物吧。因為,這些寶貝本來就是屬於他的。還有,請千萬要記住,別把它們扔掉或送人。否則,你兒子會遺憾一輩子的。

  離別前,我輕輕抱了男孩一下。

  真的,很想親吻他的臉頰,但又怕把孩子弄髒了。

  我看了十九個小兵人最後一眼,終於要說永別了——維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葛底斯堡的老男孩們。

  唯有兵人,永不背叛。

  六月一日,回家路上。我坐著顛簸的客輪,趴在危險的欄杆邊,看著山谷間的湍急河流,因為濫砍濫伐和採礦污染而變得又黑又黃。

  也許,走了太多的山路,雙腿肌肉酸痛,仿佛隨波逐流。天空越來越遠。我閉上眼睛,溢出淚水……

  真相,是這樣的——

  俞超死後第七天,我計劃把所有兵人燒給他。前一夜,十九個兵人復活,從床底下的大皮箱逃跑,溜出窗戶fèng隙,順著落水管到地面。這些南北戰爭的老兵,從便利店偷了張中國地圖。危險重重的行軍,穿越火線般經過無數路口,差點被車輪壓得全軍覆沒,才從市中心走到飛機場。它們越過鐵絲網,沿著候機樓屋檐下,找到這架飛往西部的航班,通過舷梯鑽進行李託運艙。

  一夜之間,飛過幾千公里,來到遙遠的中國西部。沿鐵軌,翻山越嶺,一路向北。走了半個多月,每天十公里,晝夜不息。有條嗅覺敏銳的中華田園犬,將它們當做敵人和晚餐,發起狂暴的攻擊。兵人們面對怪獸,毫不畏懼地作戰,付出慘重代價,喪失了五條胳膊和三條腿。僥倖到江邊,列隊點名,竟一個都不少,但傷痕累累。老兵說,傷疤是男人更是士兵的勳章。錫兵們不會游泳,入水便會沉沒。但他們克服恐懼,跳上一艘運沙的木船,逆流而上二百公里,直達煙雲繚繞的縣城。

  終於,兵人們找到了新主人——這個叫俞小超的男孩,跟當年的小主人一模一樣,並遺傳了爸爸的特異功能。每個深夜,只有他能跟這些老兵說話,指揮它們重整旗鼓,衝鋒陷陣,戰無不勝。男孩是最勇敢的士兵,也是最優秀的將軍。

  但,秘密被媽媽發現了。於是,我來了。男孩並不簡單,他不但能看透兵人們的心,也看穿了我眼裡的秘密,還有他爸爸的往事……

  那是去年的事。

  整整一年後,六月一日將近。我聽了整晚上《烏蘭巴托的夜》,突然,想念起那個男孩。

  就在剛才,二十一點三十分,我給男孩家裡打了個電話。

  俞小超同學接了電話,我只說了一句:兒童節快樂!

  千里之外的男孩,聽聲音有些緊張,甚至有些遲鈍和機械,喘不過氣來。他說,自己正在做數學題,過幾天就要期末考試了。

  突然,他媽媽搶過電話,客氣卻又嚴厲地說——喂,蔡老師,你好啊。現在,我兒子讀書很好,老師們都說他會很有出息的。下學期,我會帶他去省城讀重點學校,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拜拜!

  我什麼都沒說,電話就被掛斷。

  烏蘭巴托的夜啊,那麼靜,那麼靜。

  最後一個超能力者死了,我想。

  男孩與兵人,臥於塵埃,永不醒來……

  穿越曠野的風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訴你

  我醉了酒

  飄向遠方的雲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訴你

  我不回頭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雲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飄蕩異鄉的人啊

  在哪裡

  我的肚子開始痛

  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鳥兒

  不要走

  明知今夜瘋掉的啊

  不止一個人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雲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左小祖咒《烏蘭巴托的夜》賈樟柯/詞

  第5夜我與李毅大帝在世界盃

  足球是這樣一種遊戲,許多人隨著一個球滿場上跑來跑去,想盡一切辦法把球踢進別人的大門裡,也就是踢到對手的大門裡。同時要把守住自己的大門。比賽雙方是十一個人對十一個人。

  ——《中鋒在黎明前死去》奧古斯丁·庫塞尼(AgustínCuzzani)

  那一年,李毅大帝初中畢業。

  李毅是我的同學,“大帝”是他的外號。在上海市普陀區的五一中學,少男少女們都在長個子,唯獨李毅瘦瘦小小,發育不良,遠看像小學生,喉結很晚才突出。每逢提起他,人們會說:“哇,李毅大帝啊!”跟著各種吐槽,因為他的外號跟形象恰成反比。

  李毅大帝是知青子女,出生在安徽蚌埠。他學習成績糟糕,有一年數學只考六分——我沒有打錯字,令人髮指的一百分里的六分。

  我有一台任天堂紅白機,專打1990坦克大戰與魂斗羅。我常和李毅坐在一起,用雙打模式加三十條命,一路打到最後一關。電腦還沒普及,更沒有VCD,但我家有日本牌子的錄像機。我倆愛看英雄本色系列港片,還有尚格雲頓的美國暴力片,偶爾有周星馳的賭片。

  而李毅既沒有遊戲機,也沒有錄像機,家裡只有台黑白電視機,還常飄雪花。

  那一年,世界盃來了。

  據李毅大帝說,他七歲開始踢球,為什麼沒去少體校?他說,少體校的教練來看過他,但他太瘦小了,完全經不起別人一扛,就整個人滑翔出去。到現在,這個選材標準也沒變過。

  但我想,與其跟少體校那幫流氓混在一起,李毅還不如跟我談天說地,下四國大戰軍棋,互相傳閱軍事歷史書,多麼高端洋氣上檔次的娛樂方式啊。

  那年夏天,中考同時,世界盃開幕了。

  1994年,美國在地球另一端,為照顧歐洲觀眾,許多比賽放到中午與下午。對於中國人,就是子夜與凌晨。我一場直播都沒趕上,只能在第二天打開電視看兩眼。

  世界盃小組賽第二輪,漫長而殘酷的中考結束了。

  我考砸了。

  等待考分公布的過程中,最後一個初中暑假開始,李毅大帝找到我說——新民晚報杯也開始了。

  新民晚報杯,就是上海市中學生七人制足球比賽。賽制跟世界盃差不多,但有兩千多支球隊,可以自由組隊,先是小組賽,然後是不斷的淘汰賽……

  那年頭,拜中央電視台韓喬生老師所賜,意甲最為流行,又以AC米蘭球迷為多。我看到各種亞平寧范的隊名:AC上海、國際上海、A米國米聯合FC、虹口那不勒斯、五角場羅馬、桑普藥水弄多利亞、靜安佛羅倫斯寺、八仙橋比薩斜塔、曹楊八村貝魯斯科尼,就差一支提籃橋基督山伯爵隊了。

  給球隊起名字的任務,自然落到我身上。憋了半天,想出一個霸氣側漏加文藝小清新加SM重口味的隊名——

  “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

  聽起來拗口,但有帕索里尼代言。大自鳴鐘是我們所在地標。至於那部電影,我還沒看過,甚至不知道薩德侯爵,只聽說有一部世界有名的禁片。凡是有人問起我這名字來歷,我一律回答:義大利社會主義革命主旋律科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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