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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搖下車窗,只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台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台電視機還可以上網際網路,她很聰明,只學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著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統統不感興趣。最後,她說,她想要死。”

  “為什麼?”

  “在冬妮婭剛甦醒的那幾天,發現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裡還殘留有玻璃,肉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只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麼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著。最後,我答應她,娶她為妻。”他踩了腳急剎車,幾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絕了。”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幹嗎?”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分,卻什麼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個意外。”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於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計程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我始終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麼?當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她發現外面世界真實的模樣?”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溜達半個鐘頭,穿過無數迷宮般的巷子,到後海邊上,看著一池綠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麼活下去?”

  “你做出了選擇?”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她洗乾淨長發,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裡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車——抱歉,還是你現在坐的位置。我帶她出北京,沿著高速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計程車停在海邊,摟著她,坐在岩石上,讓海風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麼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

  “別!”

  幾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的雙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藥,冬妮婭全部吃了下去。昏睡之前,她對著我的耳朵說——土豪,下輩子,我們再做朋友吧。我點點頭,很想說聲對不起,但,我沉默著,給了她一個微笑,看著她熟睡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面對這樣的情節,我無法驗明真偽。緊握門把,身體僵直地向前傾,看著開計程車的殺人犯。

  “聽我說——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藥,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著冬妮婭,聽著她的心跳,還有溫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著了。”

  我剛想脫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心底微涼——如果,他已殉情自殺而死,那麼眼前的他又是誰?

  “馮唐”轉頭看我,幽靈般說:“然而,當我醒來,已是傍晚,夕陽從背後照著大海,我發現自己依然活著。地上滿是我的嘔吐物,胃裡難受得要死——我恨自己為什沒死。”

  “她呢?冬妮婭?”

  車速隨之減慢,他說:“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還是微熱,軟綿綿的,似乎輕了幾兩,也許剛死去。”

  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相約自殺,而女的死了,男的卻意外倖存。據說很多殉情都是這種結果。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為什麼讓我一個人活下來?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這一切全怨我,是我瞞著冬妮婭,準備跟她共赴黃泉。”

  這些話,他說得異常平靜,卻讓聽的人毛骨悚然,我強迫自己故作鎮定:“你怎麼處理屍體的?”

  “我對自己還活著而很內疚。但是,我沒有嘗試再死第二次,因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婭帶回北京。當我進了三環,發現各處堵車,在工體北路掉頭,恰好到長虹橋邊,就遇見了你。”

  “停車!”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這是真的。

  “馮唐”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卻問了個不搭界的問題:“朋友,你看過《紅與黑》嗎?”

  “問這幹嗎?看過。”

  “還記得結尾嗎?”

  “結尾?於連不是死了嗎?”

  “嗯,他死在斷頭台上。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是瑪蒂爾德小姐,她抱走了於連的人頭,來到他指定的山洞裡埋了。”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我沒有幽閉恐懼症,但此刻,對於這個計程車的封閉空間,卻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婭,嚴格來說,是她的屍體,就在這輛車的後備箱裡。

  “地安門到了。”

  計程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路北側的一家風箏店前。

  已近午夜。

  計價器顯示金額五十九元,“馮唐”擺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錢,再見。”

  我剛要打開車門,準備子彈般逃出去,卻死死抓著門把,不舍地回頭看他。車內燈,照亮司機的臉,依稀有兩道淚痕。

  剎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婦人了,請繼續往前走吧。”

  “再去哪兒?”

  “去夜裡……”

  計程車司機點頭,再也不必言語,帶著我沿地安門西大街開去。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到皎潔的秋月,徑直照入內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區,我在五一中學讀書。初三那年,我跟同學們在五樓白相,不當心碰下一塊玻璃。當時,我也嚇戇了,不曉得會不會闖禍。最後,我很幸運,玻璃砸碎在操場上,沒有傷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許多夜裡,我仍然想像,要是那塊玻璃砸到了啥人的頭上,那麼我將……

  從地安門西大街,經過後海荷花市場門口,計程車緩慢開去,似是讓我挑選下車地點。

  但我不響。

  沉默中,看著車窗外的老城,在白蓮花般的雲間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馮唐”之所以把我帶上車,只是想要找個人,安靜地聽他傾訴這個故事。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正在進行時。而我,不巧參與了進來,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配角。

  開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沒由來地右拐。我沒問他去哪兒,就當是散心,送後備箱裡的美人,最後一程。

  我轉頭對著背後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墊,想要嗅到冬妮婭的氣味——至少,有她頭髮里的香波味。

  然而,什麼都沒有。

  只有纖維與海綿深處的細小顆粒,如同塵霾般鑽入肺葉,我拼命壓抑沒打噴嚏。

  但,在我連續咳嗽同時,腦中閃過另一個念頭,像發光的玻璃片,隕石墜落般,從天而降,在學校操場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麼,搶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們出門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冬妮婭洗頭?而她,就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

  “嗯。”

  “可我沒有聞到這種氣味。如果,她真的在這裡坐過的話,她頭髮上的氣味,肯定會殘留在纖維上。請相信,我的嗅覺還不錯,尤其對薄荷敏感。”

  “想說什麼?”他淡定的表情,讓我簡直抓狂,“朋友。”

  “你在說謊——我早就該發現了。當你說到一年前,在她奇蹟般的甦醒之際,曾經大病一場,送去醫院都沒救了,醫生建議準備後事。你把她帶回百花深處胡同,給她穿上白衣裙,竟還為她擦腮紅與粉餅!這說明——冬妮婭,當天已經死亡,因為腦中殘留的碎玻璃。而你,不過是在為死人化妝,就像入殮師。今天,或許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說到此,我的恐懼,轉眼,消失。

  對啊,現在誰還用安眠藥自殺?真死得了嗎?推理小說也不會這麼寫嘛,明顯的BUG!

  而冬妮婭醒來後發生的一切,但願,只是他心底最為渴望的劇情,卻永遠未曾發生。

  午夜已過,路邊行者寥寥,計程車停在一個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車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曉得算什麼表情。我點頭道:“謝謝!”

  下車時,我沒有給錢,不是我小氣,而是怕他生氣。

  當我在胡同口轉身,計程車已開走了,我不想記下車牌號,印象中只有它紅色的背影,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後備箱。

  再見,冬妮婭。

  秋風卷過我的長髮,抬頭意外地看到門牌,似有幾個熟悉字眼,打開手機照亮,赫然“百花深處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裡走。胡同比想像中狹窄許多,兩邊破舊院牆,寂寂空無一人,只有路燈下的樹影搖曳。不見四百年前如錦繁花,更難覓七十年前鮮艷面孔。

  百花深處胡同十九號丙。門臉早已衰敗不堪,屋檐上生著厚厚的野糙,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進到大雜院裡頭。繞過兩堵新砌的磚牆,還有滿地垃圾,憑感覺摸到西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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