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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庵的藏青色門帘已經清晰可見。拓實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

  “怎麼?”時生問道。

  “有點緊張。”

  “啊?”

  “走吧。”拓實又邁開腳步。

  兩人鑽過門帘。天色將晚,又下著小雨,店堂里沒有客人。冬天淳子和上次一樣坐在裡屋,依然一身和服。看到兩人進來,她立刻站起身,徑直走上前來。

  “你們真的來了。”

  “你知道我們要來?”

  “今天麻岡阿婆打過電話。”

  “哦……”

  拓實明白了,是竹美乾的。今天要來這兒的事沒告訴那位老婆婆,肯定是竹美告訴她的。

  “要與母親見面?”

  拓實稍一猶豫,回答:“是。”

  兩人又被帶到那間茶室。

  “請稍等,馬上奉茶過來。”說完,東條淳子就要出去。

  “等等。”拓實說,“在與她見面前,有件事必須先向你道歉。”

  東條淳子歪著脖子,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拓實重新坐直身子,雙手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頭。

  “對不起。我將那個弄丟了。”

  “什麼?”

  “你給我的那本書,漫畫書。那麼重要的東西竟被我弄丟了。不,也不能說是弄丟了,是被我賣給了當鋪。我是個傻瓜,當時不知道那有多麼重要。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致歉才好。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總而言之,實在對不起!”拓實的額頭已經觸到榻榻米。

  東條淳子默不作聲。拓實不知此刻她表情如何,但他打定主意,無論她說出多麼刻薄的話,自己都默默承受。

  他聽到一聲吐氣的聲音,以為怒罵會洶湧而來,可接下來聽到的話語卻相當平和。

  “請稍等。”繼而傳來人走出去、關上拉門的聲音。

  拓實抬起頭,看了看時生。

  “剛才她很生氣吧?氣憤過度,說不出話了?”

  “沒看出來。”時生扭了扭脖子說道。

  “難道去拿鋒利的菜刀了?”

  “怎麼會呢!”

  “拿菜刀也無所謂,我就老老實實地讓她砍一刀吧。”

  “沒這種事。”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拓實慌忙恢復低頭俯身的姿勢。拉門被打開,接著感覺到她在對面坐了下來。

  時生忽然驚呼,拓實嚇了一跳。

  “請抬起頭吧。”

  拓實稍稍抬頭,但眼睛依然閉著。

  東條淳子撲哧笑了。“眼睛也請睜開。”

  拓實一隻接一隻睜開眼睛。一看到面前放著的東西,他“哇”地叫了一聲,嘴巴驚訝地張成O形。

  那是手繪的《空中教室》,無疑正是賣給鶴橋當鋪的那本。

  “這個怎麼會在這裡?”

  “大阪的同行告訴我們發現了爪冢夢作男的手繪作品。我們一直拜託同行,一看到爪冢夢作男的作品馬上與我們聯繫。這是母親安排的。手繪的作品不多,當時就想會不會是……一見果然是這本。”東條淳子微笑道。

  “對不起,”拓實再次低頭致歉,“發生了許多事情。”

  “別在意,我說過,怎麼處理是你的自由。你理解了這作品的意義,我很高興。”

  拓實唯有低頭不語。回顧自己的言行,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拓實先生,現在可以再次將此書交給你了吧?”

  “給我?這樣好嗎?”

  東條淳子點點頭。

  “除了你,沒人有資格擁有這本書。”

  拓實伸手拿過漫畫,發現手感與第一次接觸時明顯不同,一股暖流直衝心頭。

  “對了,我也有一件一定要給你看的東西。”他打開包,取出一封信——那封須美子寫給他的信。他將信遞給東條淳子。

  東條淳子看了收件人姓名,點了點頭。“我聽母親說起過這封信,內容也有所了解。”

  “請你讀一下。”

  “不,這是母親寫給你的。”她將信放在拓實面前,“得知這封信平安地到了你手裡,母親一定會很高興。”

  “呃……現在情況怎麼樣?”

  東條淳子稍稍偏了偏腦袋。

  “時好時壞。那麼,我們就去母親那裡……”

  “好的。”拓實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拓實跟在東條淳子身後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他發現和式點心的氣味一件滲透到房子的每個角落,上次來的時候根本沒有留意。

  走到長廊盡頭的房間前,東條淳子坐下打開拉門。她抬頭看了看拓實,點點頭,似乎在說“請吧”。

  拓實朝房間內張望了一下,見裡面鋪著被褥,東條須美子躺在上面,好像仍閉著雙眼。身旁坐著一名白衣女人,這也和上次一模一樣。

  “夫人。”白衣女人叫了一聲。須美子毫無反應。

  “請進。”東條淳子說道。拓實走進房間,但離被褥老遠就坐了下來。

  “再靠近些……”東條淳子道。

  拓實沒動。他直直地看著須美子。只見她眨了幾下眼睛,又合了眼皮。

  “呃,不好意思,”拓實舔了一下嘴唇,“能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嗎?”

  “啊?可是……”白衣女人不知所措地抬頭看向東條淳子。

  “可以啊。”東條淳子立刻作出答覆,並看著白衣女子,問道:“就一會兒,應該沒事吧?”

  “嗯,這個……”

  “那我們就離開這兒。”

  白衣女人仍有些遲疑,但她看了一眼須美子就站起身來。兩人離開後,時生也起身走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兩人後,拓實仍在原地坐了一會兒,須美子也一動不動。

  “嗯……”拓實開口說道,“你睡著了嗎?”

  須美子的眼睛依然閉著。拓實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往被褥處移近了一點點。

  “你或許睡著了,可我有些話想到這兒來跟你說,我就說了吧。或許你聽不見,那也沒辦法了。”他搔搔臉,又清了清嗓子,“怎麼說呢?總之上次的事很對不住你,很多事情,我當時都不知道。”

  他皺了皺眉頭,搔搔頭,又拍了拍膝蓋,重新注視著須美子。

  “不是你的錯。”他說道。

  這時,他覺得須美子的睫毛動了一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但她的眼睛依然緊閉,一動不動。

  拓實咽了口唾沫,吸了口氣。

  “不是你的錯。”他又說了一遍,“雖然風風雨雨的說不清楚,但不是你的錯。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以後,我不會再怪你了,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嗯,還有一句。我感謝你生下了我。謝謝。”

  拓實雙手觸地,低下了頭。

  須美子沒有回答,似乎還是睡著了,但已經沒關係了。拓實今天來到這兒,就是為了這樣低頭致意。

  拓實吐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想出去叫東條淳子。但一看須美子沉睡的臉,他大吃一驚。

  有什麼東西在他胸中破碎了。這破碎要轉化為聲音脫口而出,但他拼命忍住了。他如石像一般佇立。

  幾次呼吸之後,拓實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消失殆盡。他將手插進褲子口袋,走近被褥,然後伸出手。

  他緊緊攥著一條皺巴巴的手絹,將顫抖的手伸向須美子的臉頰,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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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宮本,你看清楚好不好?應該是‘橋本多惠子’女士,你弄成‘多惠予’了。”

  班長指出後,拓實也發現了錯誤。

  “啊,真的。對不起,我看錯了。”

  “你也稍稍動動腦筋好不好?哪裡會有‘多惠予’這樣的名字?”

  我是想按“多惠子”來撿的,不就是弄錯了嗎?拓實想這樣反駁,但還是強忍住了。

  “對不起。”他摘下帽子看,低頭致歉。

  “真不像話,拜託你啊。”班長嘟嘟囔囔地走了。

  拓實咂了咂嘴,重新戴好帽子。他前面有一長排放著活字的架子,他的工作就是看著手邊的紙條,撿出指定的活字。這是一個在向島邊緣的小型印刷公司,工廠除了他以外只有兩個人。他的身份是臨時工,眼下正值盛夏,公司貼出了招工GG。拓實已經工作了一個星期,雖然這種撿取小小活字的工作與他的性格有些不合,但差錯也太多了。公司也叫他去搬運大良的紙張,或將印好的東西送給客戶,這些工作頗費體力,卻令他挺愉快。

  “宮本君,有客人找。”禿頭社長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叫他。

  “客人?找我?”

  估計是時生,他想。時生在摩托車店打工,負責將二手摩托車堆起來或排成排,是短期的臨時工作。拓實聽他說過,工作到今天就結束了。估計他結束得早,想過來逛逛。

  走近辦公室,他才發現等在那兒的客人是他始料未及的。

  “氣色不錯啊。”是高倉,他穿著一件襯衫,外罩白色夾克,臉曬得黝黑。

  “哦,好久不見。”拓實低頭致意。

  “能談上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嗎?”

  “應該可以。稍等。”

  拓實跟社長打了招呼,得到了許可。拓實的工資是計件制的,所以即便中途離開,也不好說他什麼。

  他們來到印刷公司對面的咖啡店,拓實要了杯冰咖啡。裝有“太空侵略者”的桌子幾乎都坐滿了。他們坐在木質的普通桌子旁。拓實有些手癢,但還是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正在玩遊戲的客人。千鶴說過的話至今仍令他耿耿於懷。

  “挑了個非常正經的工作嘛。”高倉點燃煙,略顯驚奇地說道。

  “我想,在印刷公司工作,人會顯得聰明一些。”拓實老老實實地回答。

  高倉笑了,將菸灰抖掉。可當他抬起頭來時,笑容卻消失了。“國際通訊公司的事看來要收場了,想告訴你一聲。”

  “是嗎?特意來告訴我?其實沒有必要。”

  “別這麼說。我們也有自己的辦事方式。抽菸嗎?”

  高倉拿出一包紅色的好彩牌香菸,拓實說聲“謝謝”,抽出一支。工作場所堆放著許多紙張和印刷用的溶劑,是禁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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