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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成員各有分工,比如這時候,洛絲的任務是去泡茶,洛瑞爾則負責照顧母親。她鬆了一口氣,坐在母親枕邊的一張治療椅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老相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張黑白照片,已經褪色的照片上還有褐色的污點。泛黃的相紙上是一個頭上裹著圍巾的年輕女子,她的樣子就這樣匆忙而永久地留了下來。她停下手裡的活兒,抬眼看著鏡頭,舉起一隻手,像是想把攝影師轟走。她微微笑著,臉上帶著既厭煩又開心的表情;她張著嘴,說著些沒人記得的話語。洛瑞爾看照片時,總喜歡根據上面的內容補上一兩句俏皮話。拍下這張照片的人可能是以前在奶奶的公寓裡住過的客人——四處旅行的推銷員、孤獨的假日遊客,或是皮鞋鋥亮、寡言少語的官員,在戰爭中能夠安然作壁上觀。女子身後有一條遠遠的海岸線,那是一片非常靜謐的海,知道它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洛瑞爾把相冊放在母親面前。“那時候你在這裡,媽,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那是1944年,戰爭就要結束了。尼克森太太的兒子還沒從戰場上回來,但他會回來的。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尼克森太太讓你拿著配給卡去鎮上買東西。你帶著食品雜物回來的時候,廚房的桌子旁坐著一名士兵,你從未見過他,但卻從壁爐架上的照片認出了他。你們相遇的時候他比照片上蒼老了些,看上去更加憂傷,但他的穿著打扮還是一樣的,他穿著卡其色軍裝,朝你微笑,你心裡馬上明白,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洛瑞爾翻到下一頁,時光荏苒,原本透明的照片保護膜已經發黃變脆,她用拇指把邊角處撫平。“你結婚時穿的禮服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奶奶把樓上客房裡的一幅蕾絲窗簾貢獻出來讓你做婚紗——你真厲害,我們都知道奶奶有多捨不得家裡的軟裝。幹得漂亮,親愛的媽媽。婚禮前夜有暴風雨,你擔心婚禮那天也會下雨,好在沒下。太陽升起來,烏雲被風吹散,大家都說這是個好兆頭。不過,你還是留了一手——那就是哈徹先生,他是負責打掃煙囪的工人,你讓他站在教堂的台階下面祈禱婚禮那天會有個好天氣。他對這個活兒非常滿意——爸爸付給他的工錢足夠給他的大兒子買雙鞋了。”

  洛瑞爾不知道,過去幾個月自己一直這樣念叨,母親究竟有沒有聽見。但那個友善的護士說,這樣總歸好些。洛瑞爾看相冊的時候會自己編些情節,當然沒有特別出格的——不過有時候她的思路會偏離主線,關注起其他細枝末節的事情來,她也就聽之任之了。艾莉絲不同意洛瑞爾的做法,她認為母親的往事對她而言非常重要,洛瑞爾沒有權利擅自修改。不過她們把這事告訴醫生的時候,他只是聳了聳肩,說談話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所說的事情是否屬實則沒什麼關係。醫生朝洛瑞爾擠了擠眼:“你最不會恪守事實,尼克森小姐。”

  儘管醫生和自己站在一邊,洛瑞爾還是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同謀。她想指出,舞台上的表演和現實生活中的欺騙不是一回事;她想告訴這個頭髮黑黝黝、牙齒白森森的粗魯醫生,無論表演還是生活,事實都很重要。但她知道,跟這種襯衣口袋裡別著一支高爾夫球桿樣式鋼筆的男人交談時,她還是避開哲學話題比較好。

  她又翻了一頁相冊,發現自己嬰兒時期的一系列照片。她隨口就講解起了自己幼年時的照片——小洛瑞爾在嬰兒床里睡著了,頭頂的牆壁上繪著星星和精靈;洛瑞爾在母親的懷抱里鬱鬱寡歡地眨著眼睛;長大一些的洛瑞爾胖乎乎的,在海邊的樹蔭下蹣跚學步。翻過這一頁,她不再一一敘說,腦海中浮現出久遠的回憶,耳畔響起妹妹們的吵鬧聲和歡笑聲。她的回憶和相繼出生的妹妹們緊密相連,這難道只是巧合?她們在寬闊的草坪里打著滾兒,在樹屋的窗戶邊揮手,在格林埃克斯農場前站成一排,那裡是她們的家。妹妹們打扮一新,頭上別著發卡,腳上的小皮鞋擦得亮亮的,是準備出去玩嗎?洛瑞爾記不清了。

  妹妹們出生之後,洛瑞爾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也可以說,是噩夢的內容變了。白天住在櫥櫃裡晚上出來活動的殭屍、怪物以及陌生人再也沒來騷擾過她,她轉而夢見海嘯、世界末日或者又一場戰爭。在夢裡,她要獨自面對這一切,保護妹妹們的安全。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母親就說過:“要照顧好妹妹們,你是她們的姐姐,千萬要保護好她們。”那時候洛瑞爾並沒有意識到,母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自己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母親的弟弟在一次轟炸中身亡,母親為此痛苦了許多年。孩子們容易以自我為中心,尤其是那些活得比較開心的孩子,而尼克森家的孩子顯然比大多數孩子都要開心。

  “這是復活節拍的照片。坐在高腳凳子上的是黛芙妮,這麼算來,這應該是1956年。你看,洛絲的胳膊上打著石膏,這次受傷的是左手。遠處,艾莉絲在調皮玩耍,她咧著嘴笑,不過不一會兒她就笑不出來了。你記得嗎?那天下午,艾莉絲洗劫了家裡的冰箱,把爸爸前一天出去釣魚時買的蟹腿全都吃光了。”這是洛瑞爾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真正動怒。他睡完午覺,晃晃悠悠地走出來,以為能吃到點甜甜的蟹肉,但冰箱裡只剩下一堆空殼。洛瑞爾現在都記得艾莉絲躲在沙發後不敢出來的樣子,那是家裡唯一一個父親的鞭子夠不著的地方。雖然父親的鞭子從來只是嚇唬人的,但依舊很可怕。她祈求大家行行好,遞本《長襪子皮皮》給她。回憶令洛瑞爾開心,她都快忘了,艾莉絲不撒脾氣的時候還是蠻可愛的。有東西從相冊後面掉了下來,洛瑞爾從地板上撿起來,發現這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兩名年輕女子,她們手挽著手,在白色邊框的照片裡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們站在一間屋子裡,頭頂上懸掛著彩旗,照片中看不到窗戶,但卻有陽光灑進來。洛瑞爾把照片翻過來,想看看背面有沒有寫點什麼,但後面只寫了日期:1941年5月。真奇怪,洛瑞爾對這本家庭相冊熟悉極了,但卻從未見過這張照片,也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洛絲推門進來,兩個胡亂配在一起的茶杯在杯碟上輕輕晃動。

  洛瑞爾遞上照片:“你見過這個嗎,洛絲?”

  洛絲把一隻茶杯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掃了一眼照片,然後笑著說道:“你說這個呀?這是幾個月前我在格林埃克斯農場找到的,你看看相冊里能不能找個地方放它。這張照片很漂亮,你說呢?尤其是現在,可以看到媽媽的另一面,格外棒。”

  洛瑞爾再看了看照片。上面的兩個年輕女子都留著維多利亞式不對稱鬈髮,裙子剛到膝蓋,手裡夾著香菸的那個就是母親。照片上她的妝容很特別,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很不一樣。

  “真有趣,”洛絲說道,“我從來不知道母親還有這一面。”

  “哪一面?”

  “年輕,和閨蜜開懷大笑。”

  雖然洛瑞爾心中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她還是問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她跟家裡其他孩子心中的母親形象,都像是那些奶奶從報紙上招聘來干雜活兒的女傭。她們對母親在此之前的經歷了解不多——她出生長大的地方是考文垂,戰爭開始前去了倫敦,她的家人在轟炸中全部身亡。洛瑞爾還知道,母親家人的死亡對她影響很大。桃樂茜·尼克森抓住一切機會提醒孩子們,家人就是一切,這幾乎已經成了洛瑞爾和弟弟妹妹們童年時期的一道符咒。有一次,洛瑞爾正在經歷痛苦的青春期,母親握著她的手,格外嚴厲地說:“別像我以前那樣,洛瑞爾,別花那麼長的時間才認清楚什麼最重要。家人,有時可能會讓你抓狂,但是他們對你的意義超過了你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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