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母親拔掉門閂,朝屋裡走去。洛瑞爾意識到,母親回來拿蛋糕刀了。

  母親每往前走一步,洛瑞爾彌補的機會就少了一分,她因而有點生悶氣。因為這,她既沒開口叫住母親,也沒從樹屋上爬下來,反而就在樹屋上待著了。母親走進屋子的時候,洛瑞爾就在樹屋的地板上坐著,心裡既煩悶又開心。

  一個呼啦圈輕輕掉在地上,洛瑞爾覺得呼啦圈也支持自己這樣。她決定就在樹屋待著,哪兒也不去。就讓他們多想念她一會兒吧!她心情好起來自然會去溪邊的。她決定再看一遍《生日聚會》,想像在遠離格林埃克斯農場的地方,她的未來會怎樣。她會是個見多識廣的美人兒,膝蓋上也不會有疤痕。

  ***

  那個男人,剛出現的時候,像地平線上一個模糊的黑點,站在車道的另一端。後來,洛瑞爾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看向那裡。她看見男人朝農舍後面走來,以為是比利提前過來接自己了,心裡頓時緊張起來。那人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她看清楚他的穿著打扮——深色長褲、長袖襯衣,還戴著一頂黑色舊帽子——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不是比利。

  放鬆下來,洛瑞爾隨之感到一陣好奇。家裡很少有客人來訪,步行過來的就更少了。男人走近時,洛瑞爾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卻始終想不起他究竟是誰。於是,洛瑞爾忘了自己在生氣,也忘了躲藏,自顧自地打量起那個男人來。

  她把胳膊支在窗沿上,雙手托著下巴。這個中年人長得不賴;步子不徐不緊,顯然是有意而來。洛瑞爾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不是父親村子裡的朋友,也不是附近農場的人。他可能是個迷路的旅人,正在找路。但他怎麼會往農舍的方向來呢?這裡離大路那麼遠。他難道是吉卜賽人?或者是流浪漢?曾經有流浪漢誤打誤撞走到農舍來,感激父親給了他們工作。又或者——洛瑞爾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冷戰——又或者,他是個精神病人?她在本地的報紙上看到過類似消息,這些人經常去驚擾野餐的人,在下游拐角獨自散步的女人往往被嚇得不輕。

  洛瑞爾打了個哆嗦,嚇了自己一跳。隨後,她又打了個哈欠。這男人應該不是壞人——現在,她連他身上背的皮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可能是個推銷員,來向母親介紹最新的百科全書,尼克森家可離不了這個。

  於是,洛瑞爾把目光移開了。

  ***

  過了幾分鐘,她聽見巴納比在樹下低聲吠叫。洛瑞爾爬到窗戶邊,看見家裡的西班牙獵犬站在磚石小徑的正中央,十分顯眼。男人離農舍更近了,他搗鼓著通向花園的鐵門,巴納比就站在他面前吠叫。

  “安靜點,巴納比,”母親在屋內訓斥著小狗,“我們馬上就出來了。”她從昏暗的大廳里走出來,走到門口時對著小男孩的耳朵說了句悄悄話,親了親他胖嘟嘟的臉頰,孩子於是咯咯笑起來。

  房子後面,雞圈旁邊早該上油的大門吱吱嘎嘎地響,小狗於是又咆哮起來,背上的毛順著脊柱散向身體兩邊。

  “夠了,巴納比,”母親說,“你到底怎麼了?”

  男人轉過屋角,母親朝小徑看去,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

  “你好。”陌生人停下來,用手絹擦拭著鬢角,“今天天氣真不錯。”

  小男孩看見這個陌生的男人,臉上綻放出笑容。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張一合,激動地表示歡迎,沒人能夠拒絕這種邀請。男人於是將手絹放回口袋裡,又走近了些。他輕輕地舉起手,像是要為小傢伙灑聖水。

  母親慌忙走開,速度快得驚人。她拉開孩子,粗暴地放在身後地面上。孩子的光腳丫下面就是砂石地。對這樣一個只懂得溫柔和愛的小孩來說,這種待遇不啻為一場酷刑。他耷拉著腦袋,哭了起來。

  哭聲牽動了洛瑞爾的心,但她整個人凍住了一般,邁不開手腳,只感覺後頸上的毛孔一陣刺疼。母親的臉上浮現出她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恐懼,母親在害怕。

  洛瑞爾覺得有些異常,她一貫的安全感化成青煙散去,冰冷的恐慌取而代之。

  “你好,桃樂茜,”男人朝母親打招呼,“好久不見。”

  他知道媽媽的名字,他不是陌生人。

  他又說些了什麼,聲音很低,洛瑞爾聽不見,母親則輕輕點了點頭。洛瑞爾歪著腦袋,繼續偷聽。陽光照在她揚起的臉上,她的眼睛閉了那麼一秒鐘。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非常突然。

  洛瑞爾永遠都記得那道亮晃晃的銀色光芒,陽光照在金屬的刀刃上,那一瞬間異常美麗。

  接著,尼克森家族那把別致的刀子劃下來,深深刺進了男人的胸膛。時間似乎慢了下來,爾後又加速流淌。男人一聲驚呼,他扭曲的臉上夾雜著吃驚、痛苦以及恐懼。他伸手想去握住骨制的刀把,卻發現鮮血沾染了他的襯衣。他倒在地上,溫暖的風吹翻他的帽子,吹落進塵土裡。

  狗兒狂吠起來。小男孩在砂石地面上號啕大哭,通紅的小臉兒閃著淚光,傷心極了。但在洛瑞爾耳中,這些聲音越來越遠,像是隔著她膝蓋傷口上流血的汩汩之聲。她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亂成一團,在一片模糊中分外刺耳。

  刀柄上的蝴蝶結散開,絲帶的尾巴拖在花壇邊緣處的碎石上。這是洛瑞爾最後看見的畫面。隨後,金星閃爍,眼前一黑。

  2 2011年,薩福克郡

  此時的薩福克郡煙雨濛濛。在她童年的記憶里,這裡似乎從未下過雨。醫院在鎮子另一邊,汽車只好沿著坑坑窪窪的街道緩慢地行駛,在轉彎處稍作停留,隨之又拐入那邊的車道。洛瑞爾打開粉盒,照起鏡子來。她把一邊臉上的皮膚往上推,冷靜地看著皺紋堆積起來,鬆手的時候它們又散開。在另一邊臉頰上,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經紀人告訴她,觀眾喜歡她的皺紋。選角導演看見她的臉會變得傷感,化妝師在這樣的臉上揮舞著粉刷和青春的時候也會忍不住感傷低唱。幾個月前,一家網絡媒體發起一項民意調查,號召讀者投票選出“全英國最喜愛的面孔”,洛瑞爾名列第二。報紙稱,她臉上的皺紋讓人們覺得很安心。

  這對外人來說自然很好,可卻讓洛瑞爾覺得自己老了。

  自己的確老了,洛瑞爾一邊想著,一邊合上粉盒。但這種老不是當年扮演魯濱遜太太【3】時那種老法。在國家劇院參演《畢業生》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時間是怎麼溜走的呢?一定是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將該死的時鐘調快了吧?一定是這樣。

  司機打開車門,在她頭頂撐開一把黑色大傘,領著她往前走。

  “謝謝你,馬克。”走到雨棚前,她向司機道謝,“你知道周五該在哪兒接我嗎?”馬克放下她的旅行袋,把傘收起來。“知道,在鎮子另一邊的農舍。那兒的路很窄,農舍就在車道盡頭。還是兩點鐘來接你嗎?”

  她說是,馬克點點頭,然後匆忙穿過雨簾,走到車門前。車子發動起來,她看著車子遠去,突然渴望在潮濕的公路上體會溫馨愉悅的感覺,漫無目的地走。隨便去哪兒,但肯定不是這兒。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