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小臭子和秋貴說著話,看見有塊紅綢子從秋貴腰裡嘟嚕出來,上手就拽。一拽拽不動,順藤摸瓜摸到一個槍把兒,抓住槍把兒又拽槍。秋貴打了一下她的手說:「哎哎,怎麼什麼物件都上手拽,這也是你拽的?」小臭子說:「還沒見過哩,村里人都說你腰裡掖著盒子炮。」秋貴問:「都這麼說?」小臭子說:「反正有人說過。」秋貴說:「我掖槍他們怎麼知道。」小臭子說:「人,精猴一樣。再說,你那紅綢子整天在屁股後頭卜摔卜摔,還能瞞過一村子人的眼。」秋貴說:「看見就看見吧,早晚也瞞不住,再說日本人占在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讓人們知道知道我也好。」

  小臭子跟秋貴說了一陣子話,抽了秋貴兩根煙,就從炕上下來披大襖。秋貴說:「又去上你那夜校。」小臭子說:「還點名哩,我叫賈鳳珍。」秋貴說:「我說賈鳳珍,我整天也不回個家,你就這麼著走?」小臭子把紫花大襖披上肩,拿眼角掃著秋貴說:「你媳婦哩?」秋貴說:「給她娘上墳去了,後天寒食哩,從城裡過才叫我回家看門。也得走兩三天。」小臭子說:「那喬要是點名點到我呢?」秋貴說:「什么正經學校,我上二高那會兒說不去還淨不去哩。你賣給夜校啦?再者說,你們那夜校也不知還能辦幾天。」

  小臭子一聽秋貴的話礙著了夜校,就趕緊問秋貴:「夜校不辦了?可范同志給俺們作報告說,目前是持久戰,夜校也要持久。」秋貴說:「你人兒不大中毒還不淺,也給我講起了持久。咱倆持久持久吧,你還不進來。」

  原來小臭子和秋貴說話時,秋貴早在炕上斜碼著身子鋪下了被窩,把帶綢子的盒子炮壓在炕頭底下。小臭子又把大祆扔回椅子上,也不脫鞋就先邁上炕。秋貴就去摸索她的棉祆扣兒。

  小臭子偎到秋貴一邊,坐著枕頭吹滅燈,從枕頭上出溜下來。小臭子的嘴拱著秋貴的被頭,聞到一股新洋布味兒,就說:「被窩倒不賴,新里兒新面兒,沒見你蓋過。新做的?」秋貴說:「可不新做的。要不是和你誰捨得蓋。」小臭子隔著新被裡又抓了抓絮花,絮花也很綿軟,心想,是洋花,也捨得絮被窩,到底不一般。怨不得他媳婦站在當街顧頭不顧尾地喊:「看這日子,吃什麼有什麼,花錢兒有錢兒。」

  半夜,街上有閨女們在走,閨女們在笑,小臭子想,放學了,她們正往家走哪,喬也不知回家了沒有。她推推秋貴,秋貴脊樑衝著她正睡,她就覺著個人像丟失了點什麼,心裡空得慌。窗戶上有月光,她扒頭看看他們蓋的被窩,才看清了這花洋布被面的顏色和花樣,也看清了被窩旁邊正堆著她一小堆棉褲棉襖。心想准都給我壓褶巴了,剛才也忘了放到遠處。

  小臭子坐起來夠過棉襖想穿,秋貴嘟囔著說:「你過去呀。」小臭子說:「嗯。」秋貴說:「往後也許我回來得就更少了。」小臭子說:「怎麼啦?」秋貴說:「讓我去代安哩。」小臭子說:「四五十里地,去那兒幹什麼?你不在新民會了?」秋貴說:「這你就別問了。還有,你甭去上夜校了,長不了啦!」小臭子沒搭理他,穿好衣服開門去爬椿樹。 秋貴去了代安,代安臨著封鎖溝,是日本人的一個大據點,住著日本人也住著警備隊。秋貴入了警備隊,在代安當班長。

  敵人開始掃蕩,環境果真變得殘酷了。封鎖溝隔斷了八路軍的活動,警備隊死守著據點。老百姓要過溝都得受盤查。

  國由區青聯抗調到縣敵工部。

  百舍的夜校應了秋貴的言,散了。老有爹沾抗日,開始東躲西藏。喬要脫產,代替國去青聯抗。晚上國找喬告別。

  國說:「通過這個時期的接觸,我們逐漸熟悉了。區里讓我推薦脫產幹部,我推薦了你。青聯抗的工作你也不陌生,抗日離不開這個部門,它直接聯繫著各界群眾。臨走我只囑咐你兩句話:注意團結,提高警惕。人本來就難理解,環境一殘酷,人的脾氣秉性更不好摸。常言說老百姓老百姓,百人百姓百脾氣。」喬說:「我努力吧。你一走反正心裡是沒了主心骨。」國說:「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在夜校又識了不少字,抗日覺悟也有所提高,還懂了政策。」喬說:「要說也是,多虧了你和臣大哥。臣大哥對抗日還是有認識的。」國說:「是主要的團結對象。」

  喬把國送出村,又送過一個壕坑,還往前走。國停住腳步說:「回去吧,越送越遠,四周也沒個青紗帳遮掩。」喬說:「我想再聽你說幾句話,光想聽你說話。」喬背著手,低著頭,用腳揉搓路邊的茅糙。霜後的茅糙黃了,掛著霜。國也用腳揉搓茅糙,說:「一時我也不願離開百舍。」

  月亮正南,國和喬的影子都很短,鋪在一條黃土小道上。月光下黃土小道顯得很明亮,人影挺黑。喬也不看國,說:「老范,我想問你一句話,你離開百舍還想百舍不想。」國說:「你怎麼專撿不該問的話問,你說呢?」喬把齊肩的黑髮往腦後一搖,才朝國歪過頭說:「誰知道。你不是說百人百姓百脾氣?誰知你是什麼脾氣秉性。」國說:「這句話並不適用於自己的同志和戰友。」喬說:「我是你的戰友?」國說:「那是。」喬說:「我聽的就是這句話。你走吧。」國說:「天明我還得走到代安附近,一兩天過溝,縣委會和敵工部要過溝到分區開會,握握手吧。」

  國向喬伸出了手,喬也向國伸出了手。喬已經學會了握手。

  國不走大道,趟著一塊乾花柴地向遠處走去。哪知走了幾步喬又喊住他,喬跑了上來。

  國聽見有人趟花柴,停下來,扭頭又看見喬站在跟前。國說:「怎麼又跑過來,莫非還有事?」喬說:「還有件事,也不重要。」國說:「就說吧,別吞吐了。」喬說:「我想動員你一樣東西。」國看看自己身上說:「你說吧。」喬說:「不是鋼筆就是皮帶,看你捨得捨不得吧。」國遲疑了一下,說:「那就送給你一條皮帶吧。」喬說:「皮帶也行。我還以為你准得送我鋼筆呢,誰成想你捨不得。」國說:「也不是捨不得,這杆鋼筆我正用。」國把別在口袋上的鋼筆摘下來放進文件包。喬說:「逗逗你,看把你嚇的。」國說:「也不是嚇的,是怕丟在路上。現在分別吧。」喬說:「你還沒見過我系上皮帶什麼樣呢,君走?」國說:「我倒真想看看。」

  喬把國送給她的半新皮帶系在黑棉襖上,立上畦背把胳膊一抿對國說:「看吧。」

  國面前的喬是一個嶄新的喬,皮帶把喬系得很英氣。月光下國才像第一次看清了喬的身材、喬的眉眼,心想戰爭中人總要忽略人自己。好看。他想。

  國再次和喬握了手,喬再次把手伸給國。國握著喬的手看喬,喬的鼻子尖上有汗,鼻孔一翕一翕。

  喬系上皮帶往百舍走,覺得離抗日更近了。她不知是因為貼身繫上了國的皮帶,還是她就要脫產。也許兩方面都有。她想,要是只脫產沒有皮帶,一時間和老百姓也沒什麼區別,並不屬於國說的自己的同志,戰友;要是只有條皮帶繫著不脫產,也有點張致,就像小臭子,非得披個紫花大襖讓孩子喊她女八路,可她本是個老百姓。

  喬系上皮帶脫產,還想去見見老有爹。現在她像抗日幹部進村一樣,專繞著村外走,走到老有家門口輕輕敲門。老有給她開門,喬問老有:「臣大哥在家唄?」老有說:「在哩,在屋裡看《聊齋》哩。」

  喬進了屋,看見燈下的老有爹和《聊齋》。這兩年老有爹光說眼不好也配不上鏡子,燈離他的書很近。

  喬說:「臣大哥,這麼晚還看書,燈也不明。」

  老有爹說:「沒事,抓本閒書看。進步的書籍都堅壁了,人不能一下閒起來,要閒出病來。」

  喬說:「除非臣大哥。現在的形勢誰還有心思看閒書。」

  老有爹說:「其實閒書並不閒。世間哪有閒著的知識。看來是消遣,總比光坐著發愁強。」

  喬說:「大哥說得對。我就要走了,這兩年多虧了臣大哥,讓我懂了多少事。」

  老有爹說:「也在個自人。上著夜校也有不走正道的,還少呀。」

  喬說:「什麼時候也斷不了,任你青聯抗、婦救會也管不住。」老有爹說:「喬,說說你吧,你哪天走?」

  喬說:「走不走,我還是圍著百舍轉,多會兒也離不開臣大哥幫助。形勢一轉,我看還得把夜校辦起來。下面還有小一閥的哪。」

  老有爹說:「我想得遠。辦夜校總是個權宜之計,抗日終有一天會勝利,到那時候就不再是辦座夜校的問題。國計民生,國計民生,終究離不開教育。」

  喬說:「還是臣大哥說得透徹。」

  喬跟老有爹說話,老有隻在旁邊聽,不插嘴。老有沒上夜校,他自修的文化不必再上夜校。他能看懂《綱鑑易知錄》,有時喬認不下來的字也找老有。但老有大了不願再找喬。現在老有聽說喬要脫產,心裡也自有些捨不得,就想從家裡找一樣東西送給喬。老有在燈下左看右看,一眼看見了他爹放在條几上的自來水筆,心想,這倒是個稀罕兒,幹部們都四處動員這物。老有看看筆又看看喬,心裡怦怦跳,知道這也是爹的心愛。老有心跳一陣,話還是脫口而出:「爹,喬姑要走了,不送給喬姑一樣東西喲?」老有爹說:「就看喬缺什麼了。」老有說:「准缺杆鋼筆。」喬不說話,心裡一陣酸楚。心想老有怎麼知道我的心思,剛才我還想動員老范的哪,可萬萬想不到動員臣大哥的。

  老有一提几上的鋼筆,倒提醒了他爹。這雖是件珍奇,但也是抗日幹部們的朝思暮想。他眼前又是喬。老有爹攥住那鋼筆說:「這物件我雖心愛,給了你吧。是對你脫產的支持,也是我對抗日的貢獻。它也來之不易,班得森送我的,美國派克。」

  喬接過自來水筆說:「萬萬也想不到。叫我給它鉤個筆套吧。」 日本一個小隊、警備隊一個中隊來了百舍,沒搜出八路,燒了夜校,拉走了不少花。他們把花裝上車,讓百舍人套上牲口送,送到城裡連牲口帶人一齊扣住,再讓百舍人拿花回人回牲口。

  喬和老有爹都提前轉移到外村。

  國一行人沒能過去溝。他們沿著橫在眼前的這條兩房多深的大溝轉遊了幾天尋不到機會。領導見硬過不行,商量出新的方案,派國回百舍找喬。

  喬不在百舍,國就插野地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找,才找到。喬正在一個村里給民兵們講形勢,國讓人把喬叫過來。喬看見突如其來的國說:「怎麼這麼稀罕,剛走就轉回來啦。」國說:「會沒開成,過不去溝。沒想到形勢緊張起來,給行動添了這麼多困難。」喬說:「是不是不過啦?你還是回來好。你看我,顧了這村顧不了那村。」國說:「你說得天真。過還得過,上級派我回來就是找你商量這件大事哩。」喬說:「找誰商量?」國說:「找的就是你。」喬說:「我還能有什麼錦囊妙計,又沒經過什麼事。」國說:「不是說你有什麼錦囊妙計。找到你,咱倆還得去找賈鳳珍。」喬說:「小臭子有什麼用。」國說:「也別小看誰。上級認為小臭子完成這件事最合適。」喬說:「你怎麼越說越糊塗。」國說:「也不必糊塗。我只提醒你一個線索你就明白了。你忘了,你們村秋貴在代安據點上。」喬愣了一會兒問國:「莫非讓小臭子找秋貴?」國說:「就是這個計劃。」喬想想,又說:「我不相信這種人還能為抗日盡什麼心,都死心塌地哩。」國說:「也要看我們的本事,也是對我們的考驗。再說我們也分析過秋貴這個人,只是生性浪蕩,這幾年對百舍也沒形成危害。他去代安也是為躲開家門口,兔子不吃窩邊糙。再說他媳婦還在百舍,做事也不會太過分。讓小臭子去找他,他又是班長,找倆兄弟見機行事給放一下吊橋,不是沒有可能。再說後頭還有我。」喬說:「你也去,上代安據點?」國說:「也不足為奇,這也是搞敵工的本職工作。現在要緊的是說服小臭子。」喬沒再說話,和國連夜趕回百舍。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