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此時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見她笑著把剪刀往櫃檯上一拍說:“哼,奇他媽的怪!”

  嫦娥這一聲“哼”,照例沒有輕蔑和憤慨。在麻大大聽來,那似乎是一種心中有數的不以為然,也有那麼點兒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痛快。麻太大品味著嫦娥的話回到她們那座鮮花盛開的院子,錢、柳幾位太太正在門口迎候著她呢。柳太太說,上午領著個熟人到婚紗攝影工作室去找麻大太預約化妝,老闆告訴她,他們剛聘了一位海派化妝師,如果願意可以立刻請新化妝師試試……柳太太話音沒落麻太太就急了,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將嫦娥的語言原封搬了出來:只聽她音量很大地叫道:“哼,奇他媽的怪!”麻太大的粗話讓眾人十分意外,誰都聽出,在麻太太這非同尋常的句式里,飽含著非同尋常的憤慨。

  1998年7月

  四季歌

  一

  一個青年和一個姑娘在公園裡散步。正是春天的黃昏。

  黃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園變得滋潤了,腳下的黃土放散著苦澀的香氣。

  姑娘留意著路邊的長椅,長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時候她常來公園,中學時也來過。那時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愛看魚、花、樹、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擁有一隻長椅,一隻安放在僻靜角落的空椅子。於是她明白:她開始戀愛了。

  青年忽然丟下她跑起來,原來不遠處正有一隻剛空下來的椅子。他比另一對男女搶先一步占住它,沖她招手。她也跑起來,心中讚嘆他的敏捷。

  這隻椅子位置很好:設在甬路旁邊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視路人;椅子背後還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們。他們坐下來。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遞給姑娘。姑娘微微紅了臉:“你怎麼知道我愛吃杏脯?”

  “我什麼都知道。”“我們才認識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間不一定有必然聯繫。”

  “十天畢竟標誌著時間呀。”

  “時間又能說明什麼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處半輩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麼回事,你們只能站在一個層次上對話;而和另一種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認識你,我覺得比十天要久遠得多。我甚至覺得上帝所以創造了你,正是因為世上存在著我。儘管人海茫茫,我們彼此終會碰見……”

  “是的……是的……總算碰見了。”姑娘低聲嘟囔著。

  她似乎並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麼說,只是受著一種感動。他那低沉的聲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著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卻一陣陣發抖。她咬緊牙關抗拒著顫抖,懼怕著又在等待著一個新的時刻。

  長椅上沒有出現那個時刻,青年又說起了別的。

  姑娘忽然有點想哭。

  當天色終於遮蔽了他們彼此的視線,她才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側面使她一陣心跳。“能看見我嗎?”他問。“看得見。”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個詩句:“她在五月就揮霍了她的夏季。”

  她沒有握他。

  二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裡散步。正是夏天的黃昏。

  四周靜靜的,近處短籬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僂的身影在晃動。

  他們在老地方坐下。沒有什麼特別,就像大多數認識許久的青年和姑娘幽會一樣。

  當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視線時,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騰出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手背。“我愛過一個人。”她說。

  “哦。”他儘量不在意地問,“什麼時候?”“十二歲的時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們班長,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沒上學,我還給他寫過一封信。”

  “寫了點什麼?”他幾乎是快活地問。

  “唔,關於希望他好好養病什麼的,還說我們都很想他。其實,是我想他。”

  “他現在做什麼?”“火車司機。和我們語文課代表結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緊,很開心。“疼。”她說。

  “我真愛你。”他對著她的耳朵說。

  “為什麼、為什麼……”她象往常那樣胡亂問著。

  “就為了這個。”他吻著她那令人疼愛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著幸福,擁抱著滿懷的愛情,又象擁抱著她那個動人的故事。世上難道有不希望得到這樣的妻子的男人麼?他甚至懊悔自己為什麼沒能搶先一步告訴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訴她。

  “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他說。

  “別說。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麼?”他鬆開她。“我什麼都知道。”她沉靜地說。

  三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裡散步。正是初秋的黃昏。

  他們走到老地方坐下來。

  青年向姑娘講述他的事,講他過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堅持向她描述過去的一切,是請他相信,他鄙視並且厭惡過去的一切,只愛現在的她。

  “那時候插隊,因為寂寞才愛。再說,她熱情奔放,主動找到我這兒,我怎麼能夠拒絕呢。我感激她給予我的一切,那時候有她在,我覺得黃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種東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著。

  “後來她先撇下我,獨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兒子結了婚——工作就是他給她安排的。那時候工作比愛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著。

  “現在想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值得慶幸!幸虧她離開了我,不然我怎麼會認識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種、一種那樣的人,常常有過多的要求……對於男人。在村里,她總是要我沒完沒了地吻她,當然,還要求我買吃的給她:花生、柿餅,有時連醬油都喝。女性怎麼能這樣不自愛呢……”

  “是的,怎麼能呢。”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和青年拉開距離,坐在長椅的另一端。

  “總之,她和你是無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點彎曲。你的修長、筆直的腿是少見的。少見的,懂嗎?”

  “懂嗎?”姑娘喃喃地重複著。

  她眼前出現一片模糊的花。原來,她已不知不覺離開長椅,走到一個花壇跟前。青年跟上。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後繼續說:“我承認我擁抱過。她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每當我們擁抱時,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豐滿了。一個姑娘……我甚至懷疑……這種女人無論如何是可怕的。後來,我常常覺得噁心。”

  “是的,噁心……”姑娘盯著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張張小老頭的臉,正沖青年和姑娘做著種種鬼樣兒。姑娘移開視線。

  青年繞到姑娘眼前:“請你相信,相信我只愛你,因為愛,才說了所有這一切。”“是的,這一切。”姑娘說。

  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古怪,他還從那聲音里一絲委屈。

  四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裡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沒有太陽,有雪。

  他們的老地方空著。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撣掉椅面上的雪花,沖姑娘招手。但姑娘沒有跑,她繼續在雪地上走。青年丟開長椅跟上來。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說。“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說。

  她說:“”時哥哥被打成反,嫂子為了表示和他劃清界限,偷出兩本哥哥的日記交給工宣隊,工宣隊進一步證實她的立場,對她進行了種種考驗。比如,讓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話,當然是對“大”不滿的話;他們打他時,還讓她掰他的手。“她掰了?”

  “掰了。她當眾掰斷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後來就離了婚。”

  “太殘忍了,真不可想像。”青年低語著。

  “現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從來不許我們當著新嫂子的面議論過去的一切。”“他自己呢?”

  “他自己從不對任何人訴說以往和嫂子之間的痛苦。我替他生氣,問他這是為什麼。他告訴我,因為,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腳步:“從那兒開始,我才知道什麼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著姑娘。他發現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僅僅引人疼愛,還有一種他從未意識到的威懾力量。姑娘繼續向前走。青年沒有跟上來。

  姑娘走著,推斷著自己會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將來向別人描述。

  姑娘走著,用手背擦著讓淚珠和雪花凝結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園時,發現公園有門。

  B城夫妻

  b城當年有五個門:東西南北門和一個小西門。小西門是個沒有城樓沒有瓮城的單純門洞,不及東西南北門堂皇。小西門連著一條名叫提法寺的街。提法寺街雖然也是青石子鋪路,也有店鋪,但比東西南北門連著的東西南北街上的店鋪要稀少,直到臨近市中心的鐘鼓樓時,店鋪才逐漸稠密起來,店鋪和店鋪之間還夾雜著住家小門。住家男女從門裡出入著,似維繫著這城市的生氣。

  當年,我們從小西門進b城。堂皇的正門留了攻城有功的正規部隊,後勤機關和未的黨政機關幹部入城時,則顯出了有分寸的謙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走在地方黨委劇社的序列里,我們衣帽整齊,挎著腰鼓,在提法寺街的青石路面上跳著虎步。也許就是因了這腰鼓隊,提法寺街上看熱鬧的人照樣踴躍,臨近鐘鼓樓時,甚至把我們擁戴得寸步難行了。第二天,入城式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我們的位置也很顯赫。照片上有我和我的腰鼓,有我身後的街市和一些舉胳膊歡笑的人臉。很久,我才從這張已變成舊報紙的舊照片上,發現了馮掌柜和他的妻子馮太太。

  其實我並不是腰鼓隊的正式隊員,我的正式職務是劇社服裝股的股長,做著演出服裝的籌劃(借和還)、管理。在根據地演出,能借得一台大戲的服裝是要花些力氣和口舌的。股長並沒有進入領導層次,尚屬一般幹部。劇社除服裝股,尚有化妝、裝置、燈光各股。各股根據需要,人員數額不等。服裝股兩人,我是專職,還有一名常跑群眾的女演員是兼職。

章節目錄